云容看着渐渐暗下去的水面,轻声道,“我的姐姐们都已经不在了。”
悦华翎点头。她当然知道。像楚云容这样名门世家出身的女子,又与她同侍宫中,楚云容家里有什么人,她是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的。
更何况楚云容那两位姐姐,原本就天下闻名。昔年牡丹花会女状元楚云萍与百鸣公爵楚云昭,都是世间奇女子,对比之下,如今这位权妃娘娘,倒显得寻常了。
她从前尚未入宫的时候,大宗师便细细与她讲过帝都公卿世家这些女子们的性情。同她一一分析,若是将来与这些人共事一夫,该如何应对。
那会儿大宗师还特意提过,楚云昭性格倨傲,脾气火爆,但其实人很好相处。反倒是那位太子妃,聪明灵透太过,不好相与,需要万般小心。
也曾经说过靖王身边人的事情,那会儿云容还未曾嫁到靖王府。靖王正妃是皇甫明月。大宗师说过,靖王府后院并不是易与之地,正妃皇甫明月器量不够,不能容人,明妃素有才名,城府却深,不好应付,还有侧妃苏雅,仗着兄长的荫蔽,颇有几分刻薄性子,人又有几分无所顾忌的鲁莽。和心机深沉的聪明人相比,这种莽撞的蠢货,反而更难以应对。
当初大宗师也说过,不会将随便将她嫁给任何一位皇子。她的将来,是要做宫里人的。与其考虑靖王府里那些侧妃后妃,还不如在太子正妃楚云萍身上多花些心思。
至于楚云容,大宗师从前未曾跟她提过。谁能料到,最终在宫里,竟然是与这位曾经不显山露水的六小姐一同做事呢?
两个人各怀心事的待在水边,直到灯火渐渐远去,云容这才道,“我要去慎刑司那边看看慕姑娘,昭仪要一起去么?”
悦华翎摇了摇头。
“从前受首座不少照应,如今首座蒙受不白之冤,华翎却束手无策。实在是无颜相见了。”
云容点头,招呼婉心,再度将灯点上,往慎刑司的方向去了。
慎刑司这样的地方,越是深夜,越觉得有些渗人。
这地儿也建的有些年头了,自打前朝开始,不知道多少内廷女子是死在这里的。据说就是因为怨念深重的缘故,阴气炽盛,不管怎么打扫改建,都避不了阴森森的诡异气氛。连门口挂着的灯火,都像是在冒着幽绿的鬼火似得。
还没走到门口,草丛里似是有一只黑猫突然跃过去,婉心受了惊吓,便后退了好几步。
楚云容有些无奈,便轻轻说了她两句。
“你怕什么?你如今跟在我身边,若是有朝一日我们主仆失势,没准便要住在这样的地方了。到那个时候,你要还是这样,不等别人来害你,自己就先要吓死了。”
婉心受了惊吓,一时没有说话,只紧紧抓住手里的宫灯,靠着那些微的光亮照亮前路,一直走到慎刑司门口,婉心才轻声道,“主子,你会让我们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么?”
云容摇摇头,说,“不会,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婉心上前扣门,然后小心翼翼的退在了云容身后。
她说,“奴婢相信主子,所以奴婢不怕。”
云容还不及跟她说什么。紧闭的木门从里面打开。一身青衣的女官走了出来。
“见过权妃殿下了。”
云容回礼,之后说,“本宫想见一见慕首座。”
对方沉默了片刻,说是要去跟执令商议。隔了片刻回来,提了盏素白的宫灯,对云容道,“请权妃娘娘随臣女来吧。”
慎刑司的天牢与别处不同。虽然气氛阴森了些,但毕竟也是宫里的地方,常年打扫的十分洁净。但毕竟还是审讯用刑的地方,空气里,总像是有股洗不掉的血腥气息。
过了中庭与论法堂,后面便是囚禁人犯的天牢。打开锁着的栅栏门,再进去,就看不见外面星月的辉光了。
牢房向来是没有窗户的。
地方是有些潮湿的,因为不通风的缘故,四处都泛着霉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楚云容踏步入内,越走越觉得四处更加黑暗,只剩下墙壁上的火把烈烈燃烧,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湿闷。这一条夹道走到尽头,身后女官低声说到了。她侧头,就看见慕清容一身白色粗布囚衣,在地上坐着。
牢房之中不分贵贱,昔日的持中殿首座,经过这几日的折腾,看上去也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云容上前,在铁栅栏另一侧坐下,轻声对慕清容道,“慕姑娘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慕清容抬头,茫然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原来是权妃娘娘。”
语气里,还有几分失落。
云容说,“今日是淑妃娘娘下葬的日子。”
慕清容点头,说,“我知道,只是可惜,不能去送她最后一程了。”
人毕竟已经死了,无知无觉,谁有去送,谁没有去,其实也无关紧要。慕清容眼下虽然身陷囹圄狼狈不堪,但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十分担心自己的处境。
云容轻声道,“陛下担心你,所以让我过来看看。你有什么要说的,都告诉我无妨,我一定转告陛下。”
慕清容轻轻的摇了摇头。
这才没几日,她整个人就变得憔悴了。鬓发散落在耳际,衬得面孔更加瘦小。云容看了,都觉得心内有些不安。
“他们不会对你用刑吧?”
慕清容摇了摇头。
“不会,然而慎刑司折磨人的方法有千百种,用不用刑,其实都无所谓了。”
他们反复的询问她,事无巨细,从她认识白氏淑妃这个人开始,一桩桩一件件,但凡有疑点的地方,就一遍遍问,甚至深更半夜将她叫起来审问。
即便如此,慕清容还是觉得,她撑得住。
她知道有些人已经被用了重刑,也知道有些人被平平安安放了出去,唯独不知道的,是自己明日会怎样。
她轻声问楚云容,“你说,他相信我么?”
说的那个他是谁,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云容隔着栅栏,握住了慕清容的手。
已经在牢里待了这么多天了,那双手却依然是暖的。云容说,“陛下从来就没有信过你会伤害淑妃娘娘。如今局面,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慕清容再度摇了摇头。
她说,“我不用他救我出去,你替我告诉他,只要他相信我,我就不会怕。”
她心里其实很怕。
她知道,以她的身份,如果不是有确凿证据,慎刑司不会这样对待她。
必然是有证据指向她,可能是某个人的供词,也可能,是确切无疑的物证。
此时此刻,在这座牢笼里,就有人因为她的缘故正在受刑。如果当初她没有主动站出来。那么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必然也会因为拿着手中的证据,去持中殿将她抓出来。
贵为持中殿首座,她保护不了自己。
至于高高在上的那位天子,能否保护她?她不知道。
也不想去试探。
天子若能随心所欲,那么当初,楚云昭就不会死。
她照料杨曦多年,并不愿意在此时此刻让杨曦为难。
但她依然会害怕。
权力原本就是个此消彼长的东西,先皇在的时候,六庭馆馆主薄红颜独断专权,先皇一直容忍,直到后来,本朝平定六庭馆之乱,内宫之中,也再没有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宠妃。然而,还是不平静。
看不见的地方,总是有隐隐约约的暗流。慕清容一直留心,也未曾抓住把柄。从前的内宫之首白氏淑妃是个生性淡漠的人。就算看到什么事情,也是能放过即放过,并不为难别人。但只要她活着,以她高贵的出身及尊崇的地位,就没有人能越得过她。
所以她死了。而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想要让她死。
阴影在逼近,慕清容知道,就算她是持中殿首座,她也不值得什么人特意来对付。他们折磨她,无外乎就是想从杨曦身边去掉一个人罢了。
可惜了。
她微微抬头,看着眼前的云容,这张面孔,与楚云昭已经有七八分相似了。但慕清容每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都不会将她错认为云昭。
相似的只有五官。云容这张面孔温润如水,和云昭的生气勃勃截然不同。任何时候,都没办法将她们当做一个人。
她和楚云昭是一起上过战场的,曾经在绝境之中生死相依,有过命的交情在。云昭是一昔绽放天下白的梅花,可是云容,不过是一朵天启世家养出来的,华丽而又娇艳的牡丹花。
如果今时今日在这里的人是楚云昭,或许她便可以和楚云昭一起说说自己的想法,然后再商议对策。
但楚云昭不可能让自己的后半生都困在这宫闱禁地之中,前世不能,今生也不可能。
所以此时此刻,前来探望她的人是楚云容。
慕清容并不信任她。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