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过后，云容便去了持中殿，这种时候，她无论如何，也得探望天子一下，哪怕就只是说几句话呢。
淑妃的死讯已经传开了。葬仪由六庭馆御部安排，听说封号已经定下来了，是娴宁二字，与那位的刚烈性情相较，似是有些不得宜。
听说是淑妃兄长，外朝那位教统大人拟定的封号。云容向来没有才名，在这种事情上，也不想过多插嘴。
她上了持中殿，见杨曦一身丧服在殿内坐着，正在与教统大人说话，她原本是想要回避的，杨曦却伸手，招呼她坐在身边。
她听见杨曦说，“御殿娴宁宫骤然离世，公主也因为悲伤过度病倒了，眼下再提婚事，并不合宜，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
白大人还说了几句，都是说国事不可为私情所误之类的话，杨曦都是听着，偶尔敷衍一两句，但显然没怎么听进去。
见他确实心不在焉，这话题没法再谈下去，白君砚终于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云容起身，自角落橱柜里翻出慕清容备下的安神茶，为杨曦泡了一壶茶，轻声说，“白大人如今还穿着丧服呢，想必公主也在为母亲披麻戴孝。他原本不是不知礼的人，非得要此时提起公主的婚事，想必是北境局势严峻，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吧。”
杨曦没应声，她又说，“陛下想必昨夜又没睡好，喝杯宁神茶，歇息一会儿吧，有什么事情，睡醒了再说，也来得及。”
杨曦说，“不必了，等会儿你哥哥要过来。悦太妃也说了，下午要入宫见朕。都是不能不见的人。还得撑着。”
这话云容不知道该怎么接，隔了片刻，说，“那，要不臣妾也先告退？陛下有事的时候，再传召臣妾？”
杨曦看了她两眼，说，“你留下吧，陪朕说说话，清容去白府看公主去了。这持中殿里，太安静了。”
云容不说话了，只静静的坐在他身边。
贵为天子，也总是有心境如此晦暗的时刻。
他与白素素是少年夫妻。感情如何且另当别论。毕竟相处的日子久了，更何况还一起养育过两个孩子。如今白素素骤然离世，岂能不难过。
别说是他了，今日上殿之时，还听到女官们议论，说那位淑妃，昔年为人多么温柔慈和，六宫上下，都受过她的恩惠，如今骤然仙去，又岂能不让人痛惜难耐。
都是说说罢了。人还在的时候，也没见旁人有这样上心。如今追溯往事，十之八九，还是在影射她这个权妃不近人情。
那些真真假假的话，她都没有往心里放了。此时此刻，她只看到，杨曦是真心难过，而她，也是真心想要安慰杨曦。
只要能让他好过一些，云容自己怎样都无所谓。
杨曦端详着她的面孔，那眼神深情的都让云容怀疑，他所注视的不是自己。果然，隔了许久，杨曦说，“你长得真像她啊，那会儿册封大典，你一身嫁衣向我走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她回来了。如今看着你，就忍不住想，她若是能活到今时今日，会长成什么模样？”
果然是想起云昭，所以才愿意看着她的么？
罢了，在这宫里待了这么些年了，难道连这点事情都忍不下来么？
云容只轻声道，“姐姐不在了，若是陛下不弃嫌，就让云容代替姐姐，陪伴在陛下身边吧。”
杨曦摇头，微微苦笑。
“不，你不像她，她不会像你这般恭顺，这般懂事。”
云容也抬头，说，“臣妾也不会为了学姐姐的模样，就故意言出不逊，顶撞陛下。”
这话说的，有些急了。
杨曦没有说话，她跪坐在锦榻上，难得的倔强，也不吭声。
这会儿外面的承旨女官报，说是悦昭仪来了。
杨曦吩咐让她进来。趁着这个时候，云容换了个位置，静静的坐在杨曦身后。
悦华翎进来了，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的样子，开口便说来意，是想告假几日，去白府为淑妃守灵。
悦华翎说，“听说公主也病了，年岁又小的缘故，想必许多事情会应付不来。臣妾算是淑妃娘娘的弟子，为她披麻戴孝，也是应该的，请陛下成全吧。”
杨曦想了想，说，“难得你有心了。只是白府毕竟不是你自己的外家，出宫守灵，要住在白府，会不会有不方便？”
悦华翎道，“臣妾是出身寒微之人，当初在六庭馆，若不是有淑妃娘娘照应，决不能有今日，就算是为了偿还昔年的恩义，臣妾也当送她一程。”
这话说的，倒是真有几分情真意切。云容在一旁听着，也帮着劝了两句。
“陛下，就让她去吧。宫里也该有人去的。慕姑娘要照顾公主，顾不了许多。悦昭仪毕竟是六庭馆女官，白府这些日子要应付的事情必然很多，她是能帮得上手的人。”
有她这几句话在，杨曦认真思索片刻之后，还是准了。
又嘱咐悦华翎几句，就说毕竟是在别人府上，与自己家不同。若是受了委屈，看在淑妃的份上，也多忍让一些吧。
悦华翎低头不语。
她心里有数，若是她回去的是她自己家。那何止受委屈，简直是要被人踩在头顶上欺负的。但既然是去白家，名门世家，最多是赶上这忙乱的时候，招呼不周罢了，能有什么委屈。
悦府上的事情，毕竟是家丑，她一向是不打算跟杨曦细说的。这个时候，她只躬身一拜，道，“臣妾谢陛下成全。”
她转身离去收拾东西准备出宫。云容轻声道，“臣妾原本也该去的，只是这种时候，不便出宫。只能将心意交给悦昭仪带过去了。”
杨曦点头，说，“她也是，向来得体，没什么不放心的。”
便为了悦华翎进来这一打岔，方才不能下台的那一幕，也就轻描淡写的揭过去了。
隔了一会儿，云兮也来了，入内之后，先是跟天子说了几句淑妃的事情，无外乎就是感慨，说那位殿下年纪轻轻，谁料到会骤然离世呢？的确是令人悲伤之类的话。后来谈到北境战场眼下的局势，云容便告退了。
聪明人，要懂得知进退。她并不觉得，自己眼下是能随便听战场局势的身份。在杨曦开口支开她之前自己请退，好歹也算是有个台阶下。
出了持中殿，见云兮的剑灵君玉在外头候着，便停下脚步，和君玉攀谈了几句。
无外乎是问起云兮日常起居的事情，君玉一一答了，云容似是突然想起来了似得，又问了一句，“雪鸮姑娘现在是在哪儿呢？”
君玉似是早就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也没有打算隐瞒，笑了笑，道，“前阵子是在海境群岛，如今应该是往更南的地方去了。海上通信不便，长公子也不怎么问她的事情。”
云容想了想，说，“总不至于是不打算回来了吧。”
君玉说，“那大概不会，天下再怎样大，毕竟只有这里是故土。雪鸮姑娘早晚还是要回来的吧。”
云容看着远处，一身甲胄的女侍长龙莲似是刚巡逻归来，美丽的面孔之上，略有几分探究的神色看向这边，她也不想让龙莲知道她跟君玉打听雪鸮的事情，因此只微然笑了笑，行礼退去了。
龙莲也是美人。不仅美，因为习武的缘故，颇有几分烈烈燃烧的霸道气度，和雪鸮或者曾经的楚云昭比起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类型。
这里毕竟是朱雀皇朝内廷，杨曦那个人身边女官无数，文武兼备。不管是才女还是名将，都不在少数，这百花齐放的光景看久了，便觉得人人都只是寻常罢了。
但也有所不同，从前他是心里只有一个人，所以置身于花丛之中，也嗅不到芬芳香气。如今雪鸮已然远走天涯了。而他需要多养几个孩子来，当他的目光看向四周的时候，会注意到的，是什么人呢？
不要去想啊。
若是去想，就免不了难过，若是难过，就不免想要伤害什么人。若是为这妒心伤害了别人，那么，连自己的心也会变得扭曲的。
而此时此刻持中殿内，楚云兮与杨曦相对而坐。
南境筹备已久，眼下差不多到了一举收复云南的时机，趁着如今北境与西北东南边界尚且算是安稳，南境也可以开战了。
千秋功业，说到底是为了统一，只有边界安宁，王朝才可以稳定。
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来，但时机不等人，南境兵阵早已布置妥当，如今等的，便是天子之决断了。
杨曦看着云兮带来的地图，看了许久，笑了笑，说，“这些都是玉隆儿的手笔吧。”
云兮点头说是。山川勘察，战略部署，十之八九是楚玉隆亲力亲为。毕竟从前跟随阴阳师修习已久，学的便是兵法战策，派他去南境，便是为了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
杨曦说，“我至今还记得，当初长姐生产的时候，我在雪地里等了一整夜，听到婴儿啼哭，知道是他出生了。那会儿宫里欢天喜地为他的出生而庆祝，比添了皇子还热闹。往事历历在目，就像是发生在昨日似得，谁能想到，这样快，昔年的巴掌大的小婴儿，都已经到战场上去了。”
物是人非，难免令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