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一时心神不定,竟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隔了许久才说,“往后没有什么淑妃了,她,就只是白家的女儿罢了。”
传慕清容,说让送她回去,让宫内的女官们准备。礼仪规矩上的事情,可以随后再议,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一刻也不要耽误,先把人送走再说。
又说,让医官们打起精神来,看着点,不要再出什么意外。
慕清容知道木已成舟,没办法再劝,也只能领命而去。
云容看这情形,料想今日杨曦心情必然十分恶劣。也不敢在他身边多留,正要走,却被杨曦叫住。
“容妃。”
云容停步,转身,“陛下有什么吩咐。”
杨曦打开案头边一个匣子,拿出一只方寸大小的锦缎盒,递给她,虽然神色还是有几分颓丧,语气却是郑重的。
他说,“淑妃走后,宫内人心必然会乱,华妃与悦昭仪照应六庭馆那边,内廷的事情,就得你多留意了。这个先给你。别的过阵子再说。朕不会亏待你的。”
楚云容满心疑惑的打开锦盒,看见一方小小的红玉印章,翻过来看了一眼,心里就明白了。
那是后宫三贵妃的印玺之一。朱雀皇朝后宫四正妃之上,另有三贵妃,贵妃向来是从正妃里封的。封号为淑妃,德妃,权妃,位同副后。除了贵妃印玺之外,各自有一枚私印。据说是都是本朝第一位受封贵妃的女官定下来的,后来就一直传了下去。
淑妃私印,夜阑听雨应该是在白素素手上,想必要不了几天,便会归还内廷,但既然已经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本朝应该不会再册淑妃了。
而她手上这一枚,是权妃私印,近乎透明的红玉之下,刻着金戈铁马四个隶书。
据说本朝第一位权妃,是鲜卑慕容家的女子。也算是武家出身,因为是鲜卑人的缘故,不懂朱雀皇朝的诗文,当初太祖让她选印,她便写了金戈铁马四字,内宫的女官们为此窃窃私语,暗地里是不少嘲笑。太祖却极为赞同,说不愧是北境女子,特别有峥嵘气质,与其余诸妃截然不同。
后来数代,内宫之中,武家女子多是楚家出身,这枚印玺,便几乎一直都在楚家宫妃手上了。这莹润红玉,昔年必然也曾经在楚贵妃的纤纤玉手中握过。
杨曦将这枚印留给她,是以权妃之位相许的意思。楚云容沉默片刻,笑笑,将锦盒收起来了。
她说,“云容是个无用的人,承蒙陛下爱重,必然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贵妃私印统共只有三枚,夜阑听雨必然是要弃置不用了。剩下一枚,不知将来会赠与何人,她眼下也不想计较那么多,琢磨这些事情,向来对自己无益,既然已经给她,除了泰然收下,没有更好的应对方式了。
杨曦又对她说,“临水那边的殿所,眼下也还空着,别的地方还有很多,你若是想要换个地方住,选好了来告诉朕一声吧。”
云容笑笑,说:“流华殿住的久了,也已经习惯了,若是要换地方,难免大动干戈,姑且先这样吧。”
她恭谨的告退,这一次,杨曦没有再挽留了。
回流华殿,要从持中殿后面绕过去,必然会自谨成殿路过。
如今看着那即将空置的殿所,心境与从前,是大不相同了。
离天子起居持中殿最近的,也就这四座殿所,谨成殿,明成殿,长秋殿,昭阳殿。长秋殿一直无主,昭阳殿主离宫去海境了。如今谨成殿也要弃置,剩下的,就只有明成殿了。
不知那位华妃此刻作何感想。云容是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叹。都说伴君如伴虎。今上这脾气性情,都算是温和的了。还能走到这一步,局外人看,难免会说那位淑妃性情未免太过强硬了些。但云容在淑妃身旁看着,心里明白,她这么些年,也是真过得苦。
苦也不能说,忍也忍过来了。
历朝历代,没有这样的。身为后宫的女人,无外乎就是争权夺势,争帝王这一颗心归属何处罢了。然而本朝天子不打算对内廷放权,他原本有心,那颗心却只给了一个人。让她们所有人的挣扎与努力,最终都变成了徒劳。
即便如此,这段路还是得走下去,她只是在想,若是如今是东海的那个人在这里,在她的位置,那个人,会做的更好么?
或许不能,或许也可以,但那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她在,大概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内宫里的女人,其实都犯了一个原罪,罪名便是,她们不叫楚云昭。
而此时东海,局势已然翻天覆地。
悦华颜的内伤其实很重,但眼下,没有给她养伤的时间。
书院的孩子们需要安置,已经被卖掉,随船运出去的奴隶姑且不问。按着武王的意思,如今就算已经签了合约的生意,只要人还没有送出去,就得立刻取消。为这缘故,这些日子算账,书信来往同人解释,造册记录人名,手底下的账房们昼夜不停的忙着,她也不能不在一旁盯着。
更麻烦的是,要安抚南蛮海那边的大主顾们。生意往来的,也不止是奴隶贩卖,珠宝,鲛纱的生意还是要接着做的,一定得试图把损失降到最低。一方面,新的犒赏碎岛武王不能得罪,另一方面,还要给远在天启帝都的大宗师交代。她这边简直是一刻也不能停歇。
心肺受了伤,也只能先吃药养着。睡得不够,内伤便恢复的慢,三不五时的呕血。却还是得强撑着。
她觉得自己还算年轻,怎么也不至于就死在这里。
白羽时常也会过来看她,送些滋补的药膳之类的。朱雀皇朝什么都有,海境这里那些奇形怪状的水产,说怎么大补怎么养气血,她向来是不愿吃的。但只要是白羽捧来的,多少,也吃得下一些。
端杯盏的人年轻英俊,汤汤水水也能稍微容易入口一些。已经是这样的年岁了。还有白羽这样年轻又位高权重的人跟她眉来眼去。悦华颜此刻倒是觉得,自己也许未必像大宗师说的那样无用。
白羽问她,“如今人牙子上的生意全部要结了,会心痛么?”
悦华颜埋头算账,说,“银子终归是银子,什么途径赚来的倒是无所谓。真要说起来,玄铁矿那边的生意利益更为深远一些。武王同意以此作为交换,账面上抹平了,大宗师那边可以交代的过去,我是无所谓。”
白羽笑笑,说,“你倒是看得开。”
悦华颜抬头,“都说白狐悦氏锱铢必较,一个钱也不愿意少赚的。我其实不是那样的人,人这一生一世,吃穿又能花用多少呢?我赚的钱,我自己就算花十辈子也是花不完的。送到帝都天启,大宗师自有用处,这钱若是充作军费,是足以颠覆朝局的。这跟我能有什么关系?说得过去便罢了。”
白羽怔怔在一旁坐着,说,“我听说前朝白虎家族那位将军战败的时候,天子失陷于北境,大宗师毁家纾国,对皇朝忠心天地可鉴,因此得天子倚重。悦氏也不能算是单纯的生意人啊。”
悦华颜想了一想,说,“他是赌徒,生意人,便敢豪赌。他那会儿赌先皇能赢,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所以他赢了。”
这也不是悦华颜自己猜的。当年白起北境战败,白虎家族北军主力全部被灭,一个世家封国,天启四贵之一的武家没了,天子也失陷在龙门要塞,若是援军不至,恐怕回都回不来。楚家军临时顶上,北上救驾,国库已然拿不出钱粮。当时是户部主事的悦氏大宗师当即立断,变卖家产充军费,连悦氏这一大家子人都得顶上去,只要拿得出兵器,就全部上战场。
原本北境大败,天子陷危,是足以动摇国家根基之大事。天启公卿们惶惶不可终日,日日想得便是如何保住自己的财产与权力。大宗师却是一句话,救天子,不惜代价。但凡家中所有,能变现换粮的就变现换粮,能抵押的抵押,能直接用得上的就拿出来用。楚家能迅速北上驰援,也是因为有悦氏的鼎力支持。
先皇归来之后,论功行赏是不必说的,不止国库内库,天家的生意,也都交给悦氏打点,悦氏经此一役,顶上白虎家族空出来的四贵之空缺不说,不出五六年,财势翻倍,可见是赚的钵满盆满。
朝堂之中,鄙视唾弃的人多了,都说悦氏一介生意人,竟然借国难上位,简直无耻至极。北境的将军们看不惯,多少也帮着他说几句话。当年那是什么境像?天启第一的武家灭在北境,数万人死在衡江。北上援军,没有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大宗师此举,可见是确实忠心。
大宗师却只是笑呵呵不说话。他人前人后,都是漫不经心的说,生意人有时候是讲究眼光。当初那会儿确实料定皇朝不会败亡在此。千载难逢的机遇,当然不能轻易错过。钱都赚了,不让人背后说几句,未免刻薄。
不管怎样,天子信他,楚家欠他人情。至于背后嚼舌根的贱人,半点利用价值都没有,哪怕扔进磨坊里磨碎了,也榨不出几滴油来,大宗师对那样的人没兴趣,连看一眼都觉得浪费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