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还是和镇南王道别了。
在南境待了这段日子，将边防的要点都规划了一番，又教玉隆儿练了一阵子剑。她自己是觉得，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差不多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杨曜本来想再留她一段时间。不开心的事情是不愿提，只笑着说，“小王从小就觉得，三姐那张面孔是貌美如花。可惜脾气太厉害了些。又总见不到面。难得你如今在南境，就让我多看几日不行么？”
真是胆大包天了，连自己的表姐都敢调戏。雪鸮懒得理会他。只说天下之大，是该走走了，不然只怕来不及。
有什么来不及的呢？杨曜不解。如今她是剑灵之身。与常人相比，寿数接近无穷无尽。剑灵会因为灵力耗尽而死。因此楚家很多剑灵在主人死后，都会选择栖居剑匣渡过余生。
那也不会死，只不过是不能做太耗力的事情了。
她是杨曦的剑灵，杨曦如今春秋鼎盛。怎么都不至于不能长久。不知道再赶什么。
雪鸮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记忆是一个人的灵魂，她这一程，记忆宛如碎片拼图，一片片归来，灵魂，也渐渐开始注入这无知无觉的躯体。
她想起了很多别的人，感情一点点回来。她看见杨曜会觉得亲切怀念，站在云桓墓前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几乎痛彻心扉的伤感。
但楚云昭那一生，最重的感情，还不是这些。
她爱杨曦。
那个时候杨曦跟她讲起过往那些事情的时候，她还不是很在意。然而记忆堆积的越多，那份感情，就变得愈加如影随形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连楚云昭自己都不知道。明明起初不是很在意那个人的。甚至知道那个人和自己的妹妹有了婚约，也以为自己可以放得下。然而随着时日变久，感受到那个人真心实意的关切，想到那个人温柔的模样，到最后孤身一人在战场上的时候，才察觉到，原来早就已经放不下他。
当初楚云昭在北境生下那个孩子，在那天寒地冻危机四伏的地方，她心里浮现的，便是杨曦的模样。想着若是此生还能再见，一定不再任性，好好对待彼此。可结果，当她失去那个孩子，历劫归来的时候，却发现杨曦弃了辽阳城。
他们之间的信任与依赖在那一刻被打碎。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甚至心灰意冷放弃一切。那个时候，也是想要放手的。也许他们真的不适合，杨曦始终给不了她她所想要的一切。若是非得要走下去，也许总有一天，会被愤怒和失望所淹没。
她放弃了，所以退居朝露之城无佛寺。算不是吃斋念佛，只不过是心事无人能说，倒是跟那战乱之中被人夺走佛首的空寂寺庙算是知己。伤心人对凄凉寺，她以为自己的余生就将这样平静的过去，可是却没有想到，朝露之变，杨曦竟然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又一次，试图想要守护她。
凭良知而言，杨曦为她所做的事情其实不算少了。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又或许，感情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讲。那些独自清修的悠长岁月里，除了回忆往事，其实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将他们的过往一遍遍想过，楚云昭才意识到，也许杨曦比她所认为的，更加爱她。
名满京华的楚三小姐，其实也是个孤寂的人。她身边权势与利益交错。跪拜在她脚下吹捧她讨好她的人不少，但若说真心实意爱她的，除了家人，也许也只有一个杨曦。
令人唏嘘。
就算是一片真心，终究是错过了。而这世间最痛，莫过于求而不得。
那些往事被重新记起，再想起这些日子在宫内与杨曦相处的点滴。雪鸮也不免觉得胸口发热起来。她也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被这汹涌的感情所淹没。到那个时候，存留于人世的，想必就不会再是雪鸮，而是神魂俱全的楚云昭。
她不知道如果是楚云昭会怎么做，也许因了前世那些颠沛流离，会选择立刻回到杨曦身边再也不分开也说不定。此时此刻，她还是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楚云昭。
雪鸮想趁着自己还在的时候，将所有想要做的事情都做完。
北境，南境，东海。她想要踏遍这些地方。哪怕早一刻也好。这个皇朝那么大，而她只是想知道，从前那个人守护过的地方，到底值不值她这般付出。
东海郡在朱雀皇朝东南沿海。因为航路发达的缘故，一直是商业繁荣的区域，据说天下钱仓，三分之一在东海，可见繁华程度。
但也是不及天启。京畿富庶华奢，那是理所应当。其实便是江南。因为有运河与京畿地带及东南沿海相连的缘故，航路如网，商旅往来，因此百业兴隆，财力雄厚。
东海既然有海上贸易，原本也该富甲天下才是。只因海中国海盗横行，出海商船货物贵重，一旦被劫掠，基本上是要亏得血本无归的。商人追逐利益，长此以往，海上贸易因海盗之害的缘故，渐渐也凋零起来。
杀戮碎岛也在海上，起初不过是海中国诸岛之一。碎岛盛产玄铁与精工兵器，然而也是因为海盗的缘故，不能与别国通商往来。碎岛本身耕地面积也少，粮食不够，只能靠打渔为生，若是遇上荒年，岛民经常因饥馑而死。为了这缘故，这一片岛屿极为重男轻女，岛民若是生下女孩，认为不能为家族增加劳动力，为了节省粮食，当即摔死祭奠神树的都有。易子而食的事情自然是有的，贫穷与饥馑之下，人可以蒙昧无知到难以想像的地步。
这些事情，都是从云桓的笔记上看到的。云桓年轻时喜欢航海。尤其对海上民俗感兴趣。他擅长观星，孤身一人驾一艘帆船，飘行于茫茫大海也不会轻易迷路。可惜东海军权，这么些年一直被苏家把持。不然的话，云桓那样的人才，其实也是该派到东海才是。
前些年的时候，碎岛之主槐生淇奥与朱雀皇朝订下盟约，将自己的妹妹送到朱雀皇朝和亲。两军联盟诛灭海盗。原本是卓有成效的。谁料不出几年，武王巡海的时候，衡岛叛乱，王室卫队全军覆没。连武王本人都险些死在海上。据说后来朱雀皇朝派出援军的时候，武王已经率领一小队影卫潜伏进入王域所在的玉树岛，将衡岛首领元成碧斩杀在王宫。
加之朱雀皇朝的援助，武王最终镇压了衡岛叛乱。但东海边境数年的安定，也因这一仗而毁于一旦。
武王的海上卫队覆灭大半，诸岛硝烟四起。据说当时武王回宫复位之后，第一道旨意便是屠杀衡岛，一人不留。因这缘故，星岛与南诏岛这些与衡岛关系匪浅的首领深怕武王追究株连，索性举旗反叛，一时之间海上战船往来，炮声连天，商旅自然不敢轻易出海。东海郡与内陆不少商行因为货源断绝的缘故，生计也受到了影响。
朱雀皇朝到了这个地步，骑虎难下，只能配合武王平叛。但据说东海王杨晔与星岛首领东皇关系匪浅。如今东皇与碎岛武王站在了对立面，就不知道东海王会作何打算了。
茶馆酒肆，就是说长道短的地方。但没有想到，这些谈闲的人，竟然能把话说得如此深。东海王娘家云中叶氏，在晋北产业也不少。叶氏也是武家。据说从前凭借与东皇的私交，可以轻易买到碎岛出产的玄铁兵刃。
南朝公卿贵族之中，通过叶氏在碎岛订购兵器的也不少。这原本是瞒不过人的事情。只是叶氏也有解释。说不过是利益之交罢了。但老谋深算的东皇，又岂会让叶氏与碎岛的交情如此凉薄呢？
雪鸮与东海王以及东海大军督都没有什么私交。因此来了东海郡，也不曾去两府拜访。也就每日换着茶馆酒庐书坊的坐，听市井之人说长道短。仔细想想的话，其中也有不少有用的消息。
再过一阵子，倒是想自己搭船出去看看。只是眼下战事吃紧。听说民用的渔船都被东海军督府征用了，想要出海，恐怕还是没有那么容易。
东海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坐在酒肆窗边，听着楼台之上酒家女的悠悠歌声，听说书人讲讲前朝往事，海风带着水雾弗在面上，面前清茶香气清幽，不知不觉一日过去，这日子是真悠闲，难道不比宫里强很多么？
可是楚云昭所爱的那个人，就困守在那座皇宫里，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深深藏在暗影处的位置，若是有人能细看，大概也能看得出来，所谓九五之尊，其实有一张总是很憔悴的面孔。
人都是脆弱的，但肩负天下之人，就算脆弱，也得百炼成钢了。
她虽然很爱杨曦，但还没有做好准备，与杨曦一起背负这重担，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正想着心事，眼前突然有人坐了下来。她有些吃惊。本来想着，是不是从前的旧相识寻来了，才如此不客气。抬头看过去，才发现是一张很陌生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