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这边。
雪鸮还在下棋。
说是下棋,其实也没有跟别人在下,自己一个人摆着棋盘,应该只是在打谱吧。
黑白子的局,最是有趣,打眼望过去,不过是棋子交错分布罢了。细细去看,看到两路棋子相互纠缠厮杀,才能感觉到盘面上隐而不见的杀气。
雪鸮不大喜欢跟别人接触。下棋这种事情,也就杨曦和慕清容能陪一陪她。然而持中殿诸事繁忙,天子和首座女官,都不是能天天坐着悠闲下棋的人。更何况,和她下棋,杨曦总是有几分心不在焉的,老是输,下几局,就觉得没什么趣味了。
还是喜欢打谱,从旁看别人的局,管演出什么生死悲欢,都与自己无关。
杨曦进来,她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一副没什么兴致说话的样子。
人还是很美的。坐在窗下,午后浅红色的日光落在她雪色的长发和衣衫上,眉梢眼角,竟然也能让日光染上了几分暖意。
年纪轻轻的人,却总喜欢穿白衣。衣服上一点纹饰都没有,裁剪方面,也不考虑什么。就随随便便素布裹着身子。但毕竟身姿窈窕俊秀,衣料再怎么随意,都掩饰不了这个人从头到脚透出来的美好。
真好看啊。若是能坐在她身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从晨起到日落。哪怕成千上万年。大概也不会腻。
雪鸮将棋谱上最后一枚棋子落下,才有功夫理会旁人,她微微侧头,看向杨曦,“你找我有事?”
那倒没有,其实也只是想看看她。宫里的事情,杨曦本来就没有打算对她说。这个人生来便是纤尘不染。藏污纳垢的事情,说出来,都怕污了她的耳朵。
别讲给她听了,杨曦自己都对这后宫的事情没多大兴趣,宁可眼不见为静。明恩华懂他的心思,因此从来不会拿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来烦他。楚云容大概也懂。只是云容那个人,一念执着,总是放不下。
杨曦说无事,与她相对而坐,静看棋局。室内御香缥缈,一盏清茶一碟糕点。心里再有多少烦恼,也随着炉香渐渐燃尽了。
喜欢这个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看着她便能心生欢喜,又怎么忍心不看。
雪鸮却随口道,“我想出宫去看看。”
“去哪里?”杨曦骤然紧张起来。
“楚家四公子不是没了么?我去看看他埋骨的地方。南境那边是该走走,去完南境,还想去东海那边看看。想见识见识,碎岛武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并没有提北境的事情,大概是因为上一次为了高阳公主的事情,已经去过一趟北境了。雪鸮这个人,看上去淡淡的,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但偏偏,又会在某些时刻,想要做某件事,那就非做不可,想要去某个地方,就一定要动身。
没有这份肆意妄为的任性,还不会觉得她像楚云昭。
杨曦早就该想到,这样一个人,宫里这样的地方,毕竟是留不住她的。
“留在我身边不行么?”
也只是随口一问。他并不期待雪鸮能给她想要的答复。
雪鸮道:“你身边有龙莲,她的袖里剑登峰造极,想要保护你绰绰有余,我看你身边也用不着我。”
就算没有龙莲,这宫里也没见过有什么刺客之类的。本来就没有给她施展身手的机会,时日久了,也是无聊。
杨曦道,“有你在身边,我会过得比较开心些。不管心里再累再疲倦,看见你的面孔,也觉得一切都值得了。我希望你能留下,多一时一刻也好。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怎么想?”
雪鸮微微偏头,思索了片刻,道,“我知道你喜欢我。你应该也知道。我不喜欢这里。持中殿往北,内廷后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住在这宫里的人都心知肚明。然而大家都什么都不讲。就这么沉默隐忍的过着。昭阳殿位置很好,地方也很大,眼前是那么宽阔的一片湖。可是我坐在这里,总觉得闷得透不过气来。而且,边防也需要人看顾。”
若是旁人这么讲,也许还会觉得,是在解释,是在找理由,但雪鸮这么说,杨曦就知道,她是因为真心这么想,所以才这么说的。
从前觉着,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就该设法朝夕相处才对。但现在日子久了,才渐渐明白,喜欢一个人,将她始终挽在掌心里,未必就是为她好。若是她过得不开心,强行为了自己的幸福将她留在身边,那不是在爱她,那是在爱自己。
真正喜欢一个人,就该让她称心如意。不管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哪怕会因此伤害到自己,那也该为她办到。
只要没有伤害到别人就行。
就算伤害到别人,也该站在她的立场上,与她一起来面对解决。
这都是他前半生亏欠楚云昭的。那时年轻,没有想明白这些道理。那时人微言轻,能为她做的事情实在太少。
如今难得上天眷顾,还有雪鸮在,那就补偿在她身上吧。多少挽回一些遗憾。
这么想着,杨曦就放下了自己的执念,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随你去吧。只是要照顾好自己。累的时候也回来看看吧。不管怎么说,宫里也算是你的家了。”
她毕竟是在昭阳殿出生的。这天下那么大,也唯有此处,是她的来处。
至于去处何方,将来如何,杨曦看不透,也不想知道。
雪鸮就那么坐着,隔了许久,突然轻声说,“这么些日子以来,有些事,我一直觉得不对。”
杨曦抬头,只看着她。
这面孔与楚云昭很像。但流露出这样茫然而又有几分孩子气的表情,却是在那个人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雪鸮说,“我是个剑灵,生来便十几岁。不像人应该有很漫长很久远的记忆。但我总觉得,有些地方像是看到过,有些事情像是从前经历过,有些人,我好像认识,那些隐隐约约的事情始终在困扰着我,可是我看不清,也连不起来。我想我大概不是普通的剑灵。”
当然不是。
杨曦沉默许久,道,“你前生曾经是一个人,那个人死去了。一部分魂灵就依附在这把剑上,你所记得的事情,也许都是她的曾经。”
雪鸮抬起眼,轻轻的看了杨曦一眼,说不出什么意味,她只是问,“那个人,是你曾经所爱的人么?”
杨曦答不出来。只能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是啊,若非爱过,怎么会记得这么久。不曾有片刻放下。
但对雪鸮而言,却容易让她误解,自己是将她当做了寄托。
未必是这样,杨曦也说不清楚。只要是跟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他都放不下,比如清容,比如藻雪。看到雪鸮的时候,知道这个剑灵身上藏着的是她前世魂魄,这面容又与她如此相似,实在是情难自禁。
这样的心情,不知道雪鸮能不能懂。但他说不明白。
情不知从何处起,一往而深。
雪鸮说,“和我说说她吧,什么都可以,我想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
但也没有关系,秉烛夜谈,杨曦有的是兴致。那个人的故事很长,他所知道的,也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
从军帐初遇说起,到朝露之变。若不是同别人讲起这些事情,他都不曾意识到,那些过往,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楚。所有的细节,都历历在目。
只是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除了初遇那段时光,再往后看,记忆里几乎都没有那个人笑的模样。她永远在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烦恼,而那个时候,一直在她身边的杨曦,甚至没怎么意识到她所担忧的那些事情。
也许真的是没有缘分。若是相遇晚一些,也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但遇见那个人,他是真的,一刻也不曾后悔过。
不知不觉间,便说到了天色发白。朝露之变,那个人屠了一座城,自己也死在了那个地方,也许是前尘往事过于血腥残忍的缘故,又是曾经所经历。雪鸮的面色也有几分苍白。她察觉到杨曦的不安,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握住了杨曦掩在宽袖下面的左手。
雪鸮的手很凉,因为这个缘故,她总是不愿意直接碰别人。总要隔一层衣衫,尽管如此,被她握着的时候,也渐渐心安下来。
雪鸮说,“我都明白了,你也不必太过于责怪自己了。她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你。”
杨曦看着雪鸮,不说话。
他至今还是不明白,到底能否,将雪鸮当做楚云昭来看待。
雪鸮说,“那些事情,我知道了。但也只是你告诉我,我回头想起,感觉像是亲眼见过似得。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亲身所历,让你失望了,我想可能我始终不是她。”
杨曦说:“没有关系,你还活着,就像是她的一部分依然留存于人世一般,我已经很满足了。”
再多也奢求不起,人生最大的忌讳,便是不知餍足。感情亦是如此,若学不会放手,最终难免一无所有。
雪鸮说,“她曾经在北境和南境打过仗,我想都去看看,也许会想起什么,也许终其一生,我都无法以她的身份再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我会守护这个皇朝,就像她曾经所做的。”
杨曦答,“如你所愿。”
他只想让眼前这个人顺心生活。
爱一个人,只要她过得开心,其实已经足够。至于别的,他奢求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