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傅说,“无论如何,我要救他。”
雪鸮只瞥他一眼,问,“你能为她做什么?”
答案或许是不能,可就算不能,也不想轻易放弃。
雪鸮心里想着,男孩子大抵不过如此,无外乎是嘴巴上说得漂亮,真要动真章,未必指的上他们。因此还颇有几分看不起杨傅的意思。却不料杨傅道,“他日若是血洗辽阳,我为先锋,绝不推辞。”
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像样了。
辽阳守城靠的是雷火,虽然是初次来这个地方,但打眼瞥过去,就觉得眼熟,倒像是从前打过这座城似得,站在城下,只微微闭目,便似乎闻得到雷火烧焦皮肉的味道,悲沧愤慨之心,几乎不能克制。她自打来了这个地方,心绪就不曾平静过。
只淡然笑笑,道,“且等等吧。今日之后,匈奴人若是再不让步,得寸进尺,那我们就强攻上城。”
或许是会玉石俱焚的吧。
仅仅只是站在这城下,便有些将要失控的感觉。
然而事情并未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第二日匈奴谈判的人再来,没带狗了,也没带离了狗仿佛一刻都不行的那位赦生太子。
看来是挺有诚意。
就提出的条件而言,也像是在认真谈判。只说了要求开放辽阳城,岁币和纳贡,按从前旧例算就行。至于通商抽税,旧例是一成,如今境界通了,走官道由朱雀皇朝负责,若是从朔方原蛮族领地过,那就交给匈奴人。
多数条件还算合理,只一点,便被雪鸮否了。
雪鸮将桌上的纸卷推过去,只说了一句,“辽阳我们不能让步。”
北境之门户,不破之要塞。当初契丹人便是借着这座城,死死的卡住了北境前线。
如今这城收回来了,雪鸮心里就一层执念,不能让这座城再落到他人之手。
竞豹儿沉默片刻,道,“我们也没有说要共管辽阳,只是开放这座城而已。”
“要塞一旦开放,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与其如此,不如将城拆掉,夷为平地,大家安心。”
“就算因此会让公主陷于危境,也在所不惜么?”
雪鸮一字一句道,“在所不惜。”
一时之间,举座震惊。
匈奴人当初绑架公主,便是算定平定北境之后,朱雀皇朝不会在涉及利益的谈判上轻易让步。因此才先下手为强,将高阳公主困在辽阳城内。如今面对这位气势凌人的女将军,竟然觉得,事情恐怕要到不可收拾的境地了。
北境战事方休,难道要再次走到决裂的地步,将这一片草原变成修罗场么?
竞豹儿难得审慎沉思。
这一边,杨佑便道,“定远兵府的参议们之后会细看。尽量双方达成共识,交由天启的皇帝陛下定夺吧。”
雪鸮抬起头,目光锐利的看着杨佑,她说,“我说了我不同意。”
杨佑说,“你说了不算。”
顶着这寒冰一般的压力,杨佑一字一句道,“小王如今暂居北境主事之虚位,得天子嘱咐,一来保北境之安宁,二来求公主之平安。但凡有不可决之事,送交天子定夺。辽阳城该如何处置,非你我能决定之事。昭阳殿若有不满,可自行与天子相谈。”
话里点出雪鸮身份。一时之间,众人皆知,这气场十分冷漠之女子,竟然是杨曦后宫。不免有些讶然。但事已至此。眼见圣武王世子已经暂时接受条件,匈奴一边,也无话可说。
杨佑起身,微微向桌前倾了倾身子,带着几分威压,道,“天启回复抵达之前,辽阳城必须保护好公主,若是公主受到半点伤害,朱雀皇朝,必以血还血。”
竞豹儿微然一笑,以蛮族人的礼节,将右手按在胸前,微微躬身,道,“那是自然。”
事情至此暂时告一段落。谈判的结果送往天启,这边幕府参议们都开始休息。一日杨佑在军营里随便走走散心,便看到正在军帐之中摆弄沙盘的雪鸮。
真像啊,错眼之间,竟然还以为是年轻的楚云昭站在那里。但说起来,如果是楚云昭,她说一不二,谁敢忤逆?当日若是在军帐之中被顶撞的是楚云昭,那一位恐怕毫不犹豫提剑就砍上来了。这位内宫之中的昭阳殿主,论起脾气,倒是能比楚云昭好上几分。
当日既然点名身份,如今提起这位,只能客客气气称昭阳殿。杨佑问,“殿下还有什么心事未了么?”
雪鸮看着战局,轻声道,“我是在想,如果能找到机会救出公主,是否就不必受人钳制?”
杨佑说,“恕小王直言了,殿下恐怕还是不懂,蛮族七部,非一朝一夕可以平定。匈奴与皇朝常年盟约,如今方解决契丹,就兵戈相向,若是其余五部一起反了,皇朝未必能应付。想要长治久安,就该适时让步,他们要辽阳开城,说到底,也是为了防御的缘故。兵临城下的时候,谁能心安呢?”
“所以说,你觉得天启那边会听从你的主张?签了这一纸合约?”
杨佑淡然道,“这不是小王的主张,这是利益所驱。”
君权只会为利益所驱动。至于他们这些人,宗室贵戚,文臣武将,甚至后宫宠妃的想法,又算得了什么?
雪鸮一拂手,将眼前沙盘平了,苦笑。
“我曾经以为,只要有武勋在身,这世间便无所畏惧,谁人挡我,砍了便是,如今想来,还真是天真。”
“殿下不必这样想,殿下如今是昭阳殿主,地位等同于正妃。又是圣眷正浓的时候。想要什么,不能顺心所欲呢?”
就算想来北境战场,不也让她来了。今上对这位昭阳殿主的宠爱,真是不同寻常。说起来也是奇怪,天子向来冷情,也不知这中的是什么邪,看这位昭阳殿主,也不像是会讨好人的样子。
谁知道呢?也许在深宫之中的时候,也会有温柔似水的一面。就像那位海姬,从前也见过,只觉得是安静和顺,颇为柔弱的一个人,谁知道上了战场,竟然这么凶悍,能潜入被封的水泄不通的辽阳城。
今天子的后宫,粗略看过去,只觉得人人都差不多的面目模糊。各个名门世家一身才华。从不见他特别留意谁,时间久了,就觉得杨曦后宫之中,恐怕是挺没意思的。如今一个两个的见了,才觉得,真是不同凡响。
没过几日,天启回复过来,说匈奴与华族之间的和约被准了。
不是天子批的。兵部先议过,敲定细节之后,内阁批复。内廷批复之后御史台弹劾,御史台话说完,六庭馆与内阁再议,将可谈的条款都讲明,不愿接受的部分删掉,然后呈递御前,天子朱批。
天子根本就没有看,只在奏章的封条之上盖了朱印。以示公心无私。
终究是批了,密封的公文送过来,如今再看,除了细节部分有所改动,大体上的条件是全盘接受了,只要双方负责谈判的人签字盖印,公主也可以放回来了。
辽阳城,终于再一次被放弃了。
看着雪鸮的身影,不知怎的,杨佑又想起当初楚云昭止步于这座城前,最终一怒之下,挂印归隐的那一幕。
昭阳殿在这边一直戴着面具,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表情,只是看着身影,便觉得浓重的悲伤漫过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帝都的那些公卿们,从来不在乎北境版图是否能再度纳入朱雀皇朝。抱有这样野望的楚家,被人认为是傻,也不奇怪。
但若没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武家,也许王朝会一直衰落下去吧。
楚云和道,“竟然到最后,还是放弃要塞了。云和无能,只觉得在这里空耗这么久,简直全是浪费。”
杨佑还想说点什么,却听雪鸮接了一句,“人生本来就有很多事,都是徒劳无功。”
这话说的,还真是,让人无法辩驳。
盟约签了,匈奴撤军,辽阳从此成为无主之城,任何一方擅自屯兵入辽阳,视为宣战。
破军候世子这一年留驻北境,驻守在距离辽阳要塞不远的龙门要塞,这事天启知道。圣武亲王那边准了,破军候身为父亲的人也同意了。天子便没说什么。
公主直接被北面屯兵的慕容秋接走了,朱雀皇朝这边拿到的,也只有公主留下的,写着平安的手书。
自此相隔天涯了。
手书被快马加鞭送到帝都天启。天子看过之后,让转呈谨成殿。
后来听说,谨成殿看到公主亲笔所书,病的更重了。
公主的书法是谨成殿那位亲自教的,原本字能传达人心。信虽然已经尽量写得婉转温和了,但笔锋之间流露出的哀怨惶恐,别人看不到,谨成殿那样敏感的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用看内容,只瞥一眼文书,便知道公主的心情,只是大局已定,人在千里之外,就算因此而难过,也无可奈何。
只能延医调养。
慕清容说,谨成殿也是命苦。这性格,还是太倔强了些,用情过深,身子毕竟撑不住。
就像曾经的某个人。
慕清容是大夫,医者最怕遇见医不了的病人。楚云昭曾经是,谨成殿如今也是。
楚云容说,也不必太过强求了,谨成殿这些年也是辛苦。如今不用她费心最好。时间长了,总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