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屋内,红烛摇曳,罗帐低垂。似有呢喃交语,鸳鸯缠颈,锦被覆红浪。且不知多久,雨歇云收,好不缠绵。
是日,雪停,才不过卯时,便有刺目败光穿入窗牖透过娟纱照应在窗前。
秦五丫掀了帘子,微微揉了揉还松散着的发髻,又轻轻拍了拍双颊,使得眸色清明了些许方才唤了福喜进来。
洗漱后,福喜替秦五丫挽了个朝云髻,又用张山前几日替她寻来的两支红玉云头合钗固定,披了棉质的斗篷由福喜缠着走出正屋。
“夫人,今日风寒,院子里的雪还未扫尽,不若咱们就在沿廊上走走可好?”福喜担心道。
秦五丫看来一眼院子内足有小腿高的积雪,笑了笑道:“无妨的,雪融凝冰的时候方才难走的,这般反倒不怕什么了。”
说着秦五丫又道:
“去将我放在后堂的麂皮制的两双套靴拿来,咱两一人一双套上,便不怕这厚雪浸湿了鞋袜。”
“夫人,不若我们过几日再去看老夫人?”
福喜还是有些担心,小声的劝说者,秦五丫却不以为意道:
“你也不看看我现在的身子,现下不走动走动,怕是再过两月便出不来门了。”
“那福喜这便去拿,外头风寒夫人不若回屋等奴婢。”福喜说罢便作势又要将秦五丫搀进屋子里去。
秦五丫摆了摆手:“屋子里总烧着炭火,虽是暖和可终究气闷了,难得出来透透气,我便在这里能你就是。”
“那奴婢快去快回。”
福喜依旧是老实的性子,见两次劝不动秦五丫也没敢再多言,匆匆往后堂专门用来放套靴邁伞的套间跑去。
秦五丫微微蹙了蹙眉,心想这丫头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规矩,这两月竟总喜欢在自己跟前自唤奴婢,便是几次教她唤了口,却都不听,怎么也改不过来。
两个丫头,福至年纪小,还能留好些年,秦五丫倒也没怎么留心,只福喜的年纪却不小了。
虽然在秦五丫从前的观念里让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谈婚论嫁实在有些着急,可一朝地界一朝规矩,既然做不到改变就只能入乡随俗,没的因为自己的固执白白耽误了人家姑娘最好寻亲事的年纪。
故此虽然秦五丫虽然握着福喜和福至两个丫头的卖身契,却从来没真将这两丫头当做奴籍来看过,也不让她们自唤奴婢,便是想着等到了能寻亲事的年纪,便给了她们卖身契将,也好让这两丫头清清白白的嫁进夫家,不会平白低人一等。
福喜今年十四了,大历朝女子最好的嫁人年纪是十四到十八之间,故此秦五丫也只打算留福喜两年,待她十六七的时候便让她去寻亲事。
只不想这丫头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是非,说自己卖身为奴,按规矩就要称自己奴婢,便是自己亲口与她许了往后的自由身,也不见她有改口的心思。
罢了,随她去吧。
秦五丫想,左右不过也只是一个称谓,也没有什么非要纠正的。
没多久,福喜便拿了两双套靴回来。套靴是拿几层厚实的麂皮制的,制的时候特意依着秦五丫的吩咐做大了几码,平日里穿也不需要另脱了脚下的布鞋,只连鞋直接套进去就成,冬日里防雨雪最好不过。
穿上套靴两人踏着积雪,绕过一侧的连廊往偏门行去。
秦五丫有身孕后,偏门口便常备了一辆软布裹巷的马车,方便秦五丫平日里出行。
只秦五丫看着自己日渐滚圆的身子,想着再这般胖下去生产时怕要吃一些苦头,便干脆弃了马车,只由福喜搀着打算不行去镇西的宅子里。
秦五丫起的不算迟,不过显然官家的人起的更早一些,只一跨出窄巷进入正街秦五丫便见街道中心的积雪早已清扫到了两侧。
街面虽还有些湿漉,却因着来往形容众多,倒也不见有积冰,比秦五丫想的要好走许多,连带着福喜也松了一口气。
虽还未入腊月,不过许多外出做活的乡人也多少是赶着这月陆陆续续回来了,故此虽连着下了两场雪,这日镇街上,来往置办年货的路人却依旧极多,显得很是热闹。
福喜搀着秦五丫一路小走着,路过一家杂货铺子还称了两斤各色干果,有给张氏的孩子挑了一个拨浪鼓方才不紧不慢的往秦家宅院走去。
林氏之前伤了腿脚,虽后来靠着秦五丫请的大夫和刘大时不时送去的伤药养好了,可终究还是落了毛病,平日里便不能多走,到了入冬更是连出门都困难。
这几日连着下雪,怕林氏的腿又要吃罪,行至一药房时,便又绕进去买了几方膏药,至于护膝用的羊毛皮子却是前几日魏氏已经赶制了出来,今日出门,秦五丫便让福喜给带上了。
卯时三刻出的门,原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脚程,却因着秦五丫和福喜两人走走逛逛的缘故,直到辰时末才走到镇西。
“我娘这是又怎么了?”
秦五丫一进院子便林氏坐在正屋前的槐树下发呆,院子里的雪还未扫去,林氏穿的也不算多厚实,进就搬了条板凳坐在雪地上,怎么看怎么怪异。
秦五丫见林氏的脸色哀泣,甚至连自己进门都没有注意愈发觉得奇怪便问一旁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的张氏:
“是出了什么事情?”
“是...是...”张氏的脸色变了又变,似有些难以张口的模样,只待许久方才道:“是四姑娘的事情。”
“四姑娘?”秦五丫一愣,转瞬便想起了自己穿越前还有一个已经遭难的四姐,秦四丫。
“你是说我四姐,你们看到她了?”
秦五丫蹙眉,拉着张氏进了一旁的侧屋,躲开林氏的视线范围又打发了福喜在外头守着方才微微压低了声量道:
“到底怎么回事,嫂子不要瞒我。”
“是你四姐。
我和娘前几日去镇面上置办年货时,看到你四姐了。”
说道这处张氏顿了顿:“在一家腌制铺子门口。”
“嫂子看仔细了?”秦五丫心下微惊。
“我进门晚,其实并没有见过四姑娘,是娘认得的。娘当时愣在那里盯着一个黄衫女子看了很久,待那女子与她同行的丫鬟都走了,娘还在那里发呆。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便问娘是不是看到什么熟人了。
可娘就是不说话,也不跟我走就这么呆在原地就这么眼圈忽然红了,我后头去搀娘的手发现娘整个人都在抖,当时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了?”见张氏说到关键时候忽然说不下去,秦五丫大急,声音未免就大了些。
张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咬了咬牙最终说道:
“后来我偷偷跟着那腌制铺子里的一伙计打听那个黄衫女子的身份,方才知道,她竟然是赏春楼里的姑娘,叫秋蓉。”
秋蓉!
难怪了张氏进门后并没有见过秦四丫,却只打听了两句就知道林氏是因为什么缘故慌了神。
秦五丫的脸微微冷了冷,虽然她对老秦家的旧事知道的不过,可村子里关于他们家的闲言碎语,秦五丫也不是没有听到过几嘴巴。
王贵那畜牲当年用十两银子糟蹋了小姨子的事情传的满村皆知,大抵在李家村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老秦家的四鬼女被夫家卖进了红楼里,做了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妓女,还改一个颇为风雅的名字,叫秋蓉。
“四姐她...可还好?”
秦五丫喉咙有些发哑,其实她对她这个有着血脉联系的四姐并不熟悉。
秦五丫穿来到现在不过才一年半,从来没有见过两个早就被王氏和秦老汉连着打发卖出去的亲姐。便是连带着她们两的事情也只隐隐听村子里的人说是非才弄清楚。
可即便如此,秦五丫对这两个姐姐的遭遇也仅仅只是同情而已,并没有真为此感同身受什么。
或许更多的时候,秦五丫潜意识还是把自己当作了穿越过来的秦小五,而不是老秦家的闺女秦五丫,从根本上秦五丫就把自己从老秦家给摘了出来。
哪怕对林氏和秦大山一家的帮忙,也不过是属于事情到了跟前,既然看见就帮一把的普通人的同情心。
或许也有因自己占了已死原主的身体,想替她偿还的心情在里头。
可要说亲情,真有几分吗?
“她还好,我只看了两眼,挺白净的容貌,十分秀气,就是有些清瘦。说来若不是因为打听出了名字我还真不能想到她会我是小姑子。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乡下丫头出身。”张氏道。
若不是因为容貌不错,她又何至于被卖进勾栏院里?
秦五丫闻言苦笑,想来若是秦四丫的容貌丑陋些,或许即使被卖了也大抵只是一个丫头,怎会进了那样肮脏的地界。
“那她有看到你们吗?”想了想秦五丫问。
“应是没有的。”张氏摇了摇头,随后又是苦笑:
“想来便是看到了也未必会认出。又或许...”
又或许即便是认出了又能怎么样,还能上来相认吗?不过是弄个两厢难看罢了。
张氏后面的话没说完,可秦五丫却已经明白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秦五丫方才招了福喜进屋,又将一路上卖的东西都递给张氏方才说:
“嫂子,娘那边且劝劝,便说四姐的事情我知道了,让她宽心,我会想办法的。”
听的秦五丫这话,张氏便知道她是要走了,忙道:
“妹子你不留下来吃顿便饭?”
“算了。看娘这样我也什么心思。一切劳烦嫂子了。过几日我会再来的。”秦五丫抿了抿嘴无奈一笑。
张氏的视线落到窗外依旧坐在槐树下发呆的林氏,微微叹了口气,只拉着秦五丫的手道:
“你哥哥无能,这一大家子,却实在是连累了你。也辛亏姑爷是个宽厚的,要不然有这样一个娘家,你的日子可不知要多少难过。”
“无妨的。”秦五丫笑笑。没有再说旁的。
她不是个会为难自己的人,若不是知道张山不会计较这些,想来换做是其他人,她也未必非要嫁人不可。
张氏送秦五丫和福喜两人出门,待夸过门槛,秦五丫回身看了看似乎一瞬间又苍凉了许多的林氏,一时间竟觉得胸口堵的难受,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拿着这张银票,去赏春楼打听一个叫秋蓉的姑娘,问问她的赎身价钱,若是可以便将她赎回来。”
回到朝青堂,秦五丫遣了福喜将许三叫了过来。
若是从前还是姑娘时她必然少不得要自己去跑一趟的,只如今她怀着身孕再去那样的地方,与她自己的名声倒也罢了,却难免会给张山难堪。
秦五丫不知道张山在不在乎这些名声,只有些东西明明可以避免的又何必非要去挑衅宣战,难得只为了证明自己与这个时代的人有所不同吗?
秦五丫是个实际的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也懒得做。
不过秦五丫身边都是些丫鬟婆子自也不好往那些地方跑,思来想去也就只能让许三能出这个面了。
好在许三这人虽油滑了些,不过嘴巴倒是紧的,也不怕他去外头说什么是非。
果然许三接过银票也没多问其中缘由,只道:“夫人要用什么名义?”
“你便说,你家老爷看上了秋蓉姑娘,要替赎身。”
秦五丫也不是那会找借口的,便想着从前自己在电视上看的桥段吗,随口胡诌了一个。
却不想许三闻言脸色微微变了变。
我家老爷,那不就是当家的吗?
难得当家的在外头寻了姑娘做想好的被夫人发现了?可夫人怎么还把人给赎回来了?
莫不是....
夫人也真是太大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