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司征十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女孩的背影,她折到手肘处的衬衫衣袖整整齐齐,右肘骨头旁边的小凹陷和他的拇指第一指节大小相同,只要按住这个位置就能把女孩拉到自己身前并且再不容她逃脱,这一点已经被他实验过。
一行人正好走到了楼梯转角,再往上一层便是学生会的所在地,而岩月朔奈已经听从男人的指示到食堂稍候,按人流来判断,女孩并不会很自在──在她的坚持之下岩月朔奈又重新戴上了口罩,然而最应该知情的人和最不应该知情的人都已经目睹了证据──最讽刺的是,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连岩月朔奈都已经回避,和她一同前来的红发少年却不曾离去,这已经是个很好的说明:他不但牵涉其中,而且还是与会者之一。能够被允许参与于校方特殊会议的学生只有寥寥,身份不言而明,男人唯一不可能观察得到的就是名字。
赤司征十郎把自己的目光从女孩身上收回来。老实说,他以为男人有足够的耐心等到会议开始之前才问起的,但显然男人做事的步调和他自己有一点轻微的差别。少年侧身让路给一个低年级的女生,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走前一步的训导主任却已经打开了会议室的门,并伸手挡住示意男人先进去。
并不是赤司的错觉,男人把自己一直攥在手里的电话放回裤袋里面的同时,把背脊挺得更直一点。赤司跟在他身后,微微抬首看了一眼。
正好比他高了一个头。
收到通知之后,会议室里面的桌椅已经备好,原本在这里工作的学生会成员也已经退出去另觅一处地方。室内灯火通明,桌椅也已经让人整理好了,男人稍一看了看格局,便搞清楚了自己该落座何处,然后向着那个方向迈步而往。
他今天来,并没有多少自觉低人一等、向人求饶的想法。愈是感受到从四方八面涌至的压力,他便愈显从容。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岩月朔奈并没有做错的地方,便没有什么值得心虚:与其说他今天特地赶至解释,不如说是反施压予校方,展示自己的态度之余,还可趁机看看到底有多少只手想挑起事端。
“赤司征十郎,”跟在他身后的红发少年如此开了口,语调和声音都很淡定,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没有任何感情,显然是知道该在什么场合做什么事的聪明人。制服是整齐而且干净的,唯独额前的浏海略长了一点点,不过也不算碍事。少年看对方在打量自己,甚至还提供了他还留在此地的理由──纵使男人早就猜到了,“学生会会长,请多指教。”
“哦,是赤司同学吗。”男人漫不经心地边回应边放下自己的公事包,然后转身伸出了手。两人互为近邻,在会议开始之前寒暄两句并不觉突兀,不远处的老师也没有在意这件小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和小女是同班同学?”
──果然是记起了家长日那天的事情。
少年颔首,也伸出手来与之相握,“是的。”
“那孩子受你照顾了。”男人低头看了看少年的手,五指修长,指甲倒是有好好地剪短了,指腹之上有薄茧……大抵是打球的吧。“实在是麻烦了。”
“并没有这样的事。这边才是,一直以来受她诸多照顾。”
男人轻笑起来,率先放开了他的手,同时示意少年坐下。身为父亲,与岩月朔奈朝夕相对了十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女儿能做什么又做不了什么。“哈哈哈……我还真没见过阿朔照顾别人的样子。”
依时间看来,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在场的座位也只空了正对面的那一张。赤司征十郎开口的时候正好与推门声重叠,他斜眸一睨,是姗姗来迟的校长。
少年勾起了唇角,“诚然,那并不常见。”
“也差不多是时间了,我们不开始吗?”用了疑问句来下达命令的中年男子环视一周,如此说道。赤司留意到身边的男人拂了拂自己的领带,这似乎是他状态全开的小动作,像是岩月朔奈专心至极时会含着一大口空气在嘴里一样,“那么,岩月先生,感谢你今天特地过来。”
“太客气了。这是我应尽之义。”
“那么回到正题,在十二天前的午后四时左右,有人利用网上平台发布了这些相片,”训导主任把几张纸推过来,赤司征十郎悄然侧目,心知自己并不是在场唯一一个留意着男人反应的人。“这些相片……让我们生出了一些疑问。”
说是疑问也未免太过轻巧,岩月朔奈可是连休练通知都收到了。
赤司一边这样想,一边注目于男人的侧颜之上。对方一张张仔细翻看着相片,脸上表情看不出怒气,眸里却闪过了一丝异样。旁人或许看不真切,少年可是将之尽收眼底──那分明就不是动摇,而是想通了什么的了然。
他熟悉这种表情,那是把线索凑到一起之后想通了什么的反应。
看来女孩那种一声不吭就动手的坏习惯不是针对他一个。
这种奇异的安心感是怎么一回事。
“随之而来,有人产生了不好的联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对面的男人略略斟酌了一下言辞,似乎是想要把自己的话锋软化下来,但这个尝试还是失败了,“……如果可以的话,这边希望能够得到一个解释。”
“当然。”男人从自己的公事包里拿出三张照片,视力良好的少年在对方将之交出前看了一眼,抬了抬眉却没说话。从照片颜色和人物打扮来看,照片绝对不是近期拍下来的,相中的青年肩上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她的双手被包裹在青年的掌心之中,女孩的头发颜色比现在还要浅得多,是近似金啡的琥珀色。
另外一张是她中学毕业的时候拍下来的,樱花树下,容貌未变的男人和岩月朔奈的妈妈分开站在她两边,前者把手放在女孩的双肩之上,穿着校服的女孩朝着镜头笑,领口处有海军蓝色的蝴蝶结。
男人以指尖滑了滑相片边缘,然后收起了第三张相片,速度太快,就连少年也看不清上面的是什么。他把两张照片推到对方面前,“这就是我的解释了。”
如果说第一张是用以证明双方交情由来已久的话,那么第二张的作用就更明显了一些──撇去站在中间的女孩不说,另外两个人的容貌确有四分相似。
说起来,若不是女孩更肖似她父亲的话,恐怕这点从一开始就能看出来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对面的人放下了照片。彼此都很清楚,今天前来并非真的要求一个解释,要提供照片的话,就算是他当时身在国外,也可以把相片附在书面解释之中,犯不着要亲来洛山一趟,更大的可能性是想要摆出一个形式。
但显然无论是什么形式,岩月家都很愿意配合──他们也只能这样了。
“就是这么简单。”男人随手把第三张照片反着放在桌上,“我不知道发布者的身份到底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以怎么样的方式去得到这些照片的──不过从拍摄角度也不是猜不出来──我想说的是,这一边依然保持追究的权利。”
这便是明明白白地说“我不会放过造谣者”的宣言。
“退一万步来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没有偏颇描述的情况之下会有人想歪,照片本身并无甚意味。”男人更进了一步,显然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或许是想要为岩月朔奈出一口恶气,“所以放在我眼前的证据一点逻辑也没有。姑且不说我对她的品行很有信心,就算事情是真的,也未必牵涉到金钱交易,总有些事情被人们想得太过龌龊。我想日本还是有恋爱自由的吧。”
──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护短得几乎不讲道理。
──同时又把岩月朔奈打压得半点透不过气来。
“……当然。”
“很好。无论误会是什么,我觉得现在都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男人手按桌子站起身来,把训导主任还过来的两张照片放回公事包里面,却有意无意落下了最后一张。“接下来还得赶往机场,所以……”
“那就先这样吧。”校长站起身来,事情完结之后他明显放松了许多,脸上竟然还有几分笑意。这绝对不是双方第一次见面。“今次又要到哪里去?”
“珀斯。”看见对方似乎有意相送,男人摆了摆手,重新放下来的时候似是无意地碰到了少年的上臂,“不必送了,太过惹人注目,我也认得路。”
收到示意的赤司征十郎找了个谈话的间隙插话,“那我就失礼了。”
“谢谢你过来,赤司君。”校长回道,“放学后的会议取消了。”
“明白,失礼了。”红发少年站起身来,时机拿捏得恰巧能为男人挡了一门,换来一句“谢谢”之后,并没有费多少力气便追上了对方。男人反手递来了照片,赤司接过来一看,色泽泛黄的相片之中穿着婴儿服的某人朝镜头咧着嘴笑,大得几乎不合比例的碧色眼睛清澈得像是一池浅潭,形状漂亮的嘴唇边还有可疑的水迹。“……这是……”
“拿着吧。”男人把自己原本夹着照片的两指收回去,“算是谢礼。”
【在她惶然无助的时候留在她身边】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同一秒钟,赤司便理解了男人言语背后的深意。他接过了照片,略一摩挲女孩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谢谢。”
然而下一刻男人又从自己口袋里抽出一张小纸卡。是他的名片。
“这是我的联络方法,”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这才知道男人的全名和职衔,还有所属的公司名称──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对方为什么总是往海外出差,“有事的话可以联络我,电邮或者手机,不过我不常待在国内。电邮的话,二十四小时永远能找到我的。”
有事的定义,想必是和岩月朔奈有所关系。少年听完对方说话之后复又低头去看名片,然后浅笑着摇了摇头,全程未置一词。就算是笑,也仅仅是为了礼貌,而不是因为自己真心想要这样做。
在洛山和男人的战场之中,他偏向了后者;在男人和岩月朔奈之间,他却也毫不犹豫地偏向了后者。并不视眼前触手可及的捷径为奖赏,反倒认定为陷阱或者是交换之类的东西──一但接过了这张名片,岩月朔奈未必再愿意全心相信他,就像是她方才也没有全心相信自己的父亲会保护自己一般。
拒绝不是想要独善其身,拒绝本身已是最大的示态。
赤司此举,无异于不软不硬地抬了一杠。
“我明白了。”男人也不强求,不过置之一笑便收回名片,此时两个人终于走到食堂的楼梯边,他和岩月朔奈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的,“赤司君是吧,我记下了。想必下次见面的机会并不会很远。”
意外地直白的反应。红发的少年微微仰起首来看对方,男人和女孩同出一辙的眼睛映着树影的颜色,“是的。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