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单凭观察的话,根本不可能知道赤司在想什么。
自古以来未知便是恐惧的源头,一旦害怕未知之物,便会反应过度──而岩月朔奈不想却也无法否认,她是因为太在乎赤司征十郎已经想通了多少,才会如此惊慌,不能自遏。
走进店内后几个人便各自走向自己想要去的书架,女孩亦步亦趋跟在少年身后,拉着他的手臂自然地当起了尾(随)巴(从)。红发的少年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开口打破沉默,他甚至没有正眼看她,仅仅是在打量眼前的高柜而已。
岩月朔奈抓在他上臂的五指缓缓脱力滑落,从肱到肘,从肘到腕,最终停驻于他的手腕之上,拇指和食指所形成的环无法完全抓住,她歪歪头瞄了一眼表情专注的少年,都做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毫无动摇的迹象。
看来必须要下一剂重药了。
女孩伸出自己的小指,在赤司手心里轻挠两下,像是小孩子想要找人陪她玩,又似是一种不需要语言的撒娇。岩月朔奈把指甲修剪得比指尖还要更短些,动作的时候便率先抵上他掌心的薄茧,相比之下她的手心要比他的柔软太多,以至于触碰上去的一瞬间几乎有电流从彼此掌中流窜而过,酥麻得让人想要缩起肩膀。
掌心之中传来了被什么小心翼翼地抚过的触感,少年的手猛然紧攥成拳,将女孩的尾指收进五指之内,另一只手则是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参考书,一言不发地看着上面写的简介,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她这才发现他们走到了高三区,难怪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莫非是怕痒吗?虽然看起来并不像是会怕的类型,不过要是真的话,竟然会意外地有趣。啡发的女孩抬眼看向少年,正想要抿出一个恶劣的微笑,却被他开口打断。 “想好从哪里开始说明了吗?”
被看穿是在拖延时间了。
“为什么要用陈述的语气来问问题呢……”岩月朔奈第一个反应仍然是装傻,但随即便收到了他警告式的捏指尖,方悻悻然闭上了嘴。女孩的确是想要按着自己的步调继续走下去,但现在好像已经不可能了。
在书店里谈话终究不是什么能理所当然地去做的事情,幸好的是这里不止是间书店,还附设了一个小型咖啡馆,用餐的地方是在室外,阳台外面姑且可以算是说话的地方。岩月朔奈摇了摇赤司的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往外走,随便找了个比较僻静的角落,以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开始阐述──
“我也忘了之前有没有跟赤司君说过,但初中有可以直升的高校,妈妈就是高中部的副校长,所以她们才说‘过去问她原因’什么的……”岩月朔奈似乎还不能很坦然地把自己想要隐藏的事情说出口,从刚才起就不停地寻找着让自己注意力分散的东西,比方说现在就在玩少年的手指,把指腹当成泡泡塑料膜或者猫掌一样的东西去按捏,“不过我直至五分钟之前,也对此事全不知情就是了。”
赤司甚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眸光一闪,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却沉默着想要等她先说完。她便接着斟酌言辞,“然后,虽说初中并不是全国知名的好学校,可是在京都来说也是不错的,几乎全员都会选择直升,不参加的都是要到外国升学的──我的话本来也是要直升的,不过那时候和家人起了一点争执,一气之下就……跟父母说放弃直升到外校念高中。”
啊,原来拇指捏起来是最舒服的。
岩月朔奈低头看着赤司的手,好像怎么样都看不厌一样,专注得仿佛没有什么值得女孩如此用心。或许这并不是她的错觉,或许她是真的无法生起半分厌倦。女孩一向都觉得他的手很好看,指节修长分明,手掌比她大了一圈,能轻易包裹着她的拳头。她以指尖抚过他的感情线。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他们的原话是‘除非能考上更好的一间学校,否则就请放弃这个想法吧’。我觉得那时候赌些什么的话他们会愿意下注的。”
“之后发生了什么?”
“你很清楚你刚问出了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吧?”她终于愿意把视线从他的手上移开,下一秒就对上了他红色的双眸。赤司征十郎勾唇的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面对她没有恶意的指控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女孩耸了耸肩,说得平平淡淡,“──结果我考进了洛山。”
“至于争吵是从哪里开始的,我也不是记得太确切了,这一年里发生了好多事。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想我成为他们想我成为的人,但我无法成为他们想我成为的人。”她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好像有点语无伦次了。”
“我听得懂。”
“然后我就从家里搬走,住在睦寮里面,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endstory.”
她终于放开了他的手,少年把自己的双掌放进裤袋之中,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的表情。岩月朔奈没有说破一件事情,但他仍然看清了藏在里面的巧妙机关。
倘若当初她不坚持自己的主张,倘若当初她考不进洛山,后来的一切便不可能发生。他曾以为岩月朔奈的任性是个缺点甚至弱点,但正是她的任性成就了后来开展的所有事,如树上的蝴蝶轻轻振翅,如第一块被人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这还远远不是事情的全貌,只能勉强说是冰山一角。岩月朔奈刚才说出口的,不过是水面之上可见的事物,底下还有个庞大的冰山留待他日后深潜探索。
红发的少年很清楚这一点,正如他很清楚女孩叙述之中有何疑点。
无论是“岩月朔奈一天里能够说出口的秘密”,还是“赤司征十郎一天之内能够从岩月朔奈口中知道的秘密”,都已经在方才的对话之中达到上限,再说下去的话,恐怕连女孩自己也无法保证她能把情绪稳定下来。
其中也有他没有去推一把的缘故。
世界上人人都有秘密。它们有些微不足道,有些牵连甚广;有的不过维持了几分钟,有的直至跟着撒谎者一起封进棺木之中。赤司征十郎不想要迫岩月朔奈去说出属于她的秘密,一来是时机尚且没到最成熟的时候,二来是强迫她也不会有用。
岩月朔奈从来都不是个踹就能踹动的人,更多的时候反而是伸腿去踹的人把脚都踹肿了,她还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后还笑你花费气力。
今天的份量就到这里,也注定只能止步于此。
“嗯,大概就是这样了。”岩月朔奈拂了拂自己的裙摆,纵使没有把手机拿出来确认过,她也很清楚自己只有一分钟不到──而且那比她所预料的来得早太多,老实说,女孩本以为自己起码还有半个小时。
站在咖啡店的角落里面,可以看见一小段街道,有辆黑色房车就在五秒钟之前驶过。受角度制限她看不见房车的车牌,但只凭一眼她便看清了坐在驾驶座上的男子,和副驾驶座上的女人。
没有一个女儿会认不出自己的父母。
“对了,可以帮我一个小忙吗?”
赤司征十郎跟着女孩一起走回书店里,“嗯?”
“我刚才根本没有看过书架上面有什么,也不知道学校发下来的参考书单上面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而我需要拿着一本有用的东西走出去,因为等下有两个人会问我买了什么。”啡发的女孩拉拉自己的小挎包肩带,“我看见家里的车了,跟他们说好今天回家吃饭。”
……对了,还有她非得要来这一趟的原因也知道了,算是意外之获。
岩月朔奈并不是想要来见某人或者做某事,而是想要从某些人身边逃开,把无关痛痒的事情填补了自己的日程表,这样一来,她便不必回去面对自己的父母──直至这一刻,赤司才意识到她到底有多害怕回家。
要不是遇上了她中学时代的旧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或者说仅仅是有可能,知道事情的一点来龙去脉。
红发的少年抬腕从书架上抽出了自己不久之前拿下来的那一本,反手递给女孩,眸中思绪万千,复杂难辨,而她看著书架怔怔然出神,还没有从对话之中彻底回过神来,对他的注视一无所觉。
“害怕的话,”赤司征十郎抱起自己的双臂,本来他是想要把岩月朔奈送出书店的,可是被她所婉拒,只好和她在店内看着她向父母说明自己身在的位置,再等着他们找过来。 “当初不要答应邀约不就好了吗?”
“我倒是想啊,可是我妈好像遇上了洛山的老师了,知道了我被河合打伤过,说是要亲眼看看本人是否安好。我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她这样说着突然又想起来,“对了,还有一点小细节没有交代清楚,为什么我升上高中之后便跟旧朋友们断绝了联络……”
“不用说了。我知道。”
红发的少年淡淡道。在他知道岩月朔奈的母亲一个字都不曾向外人透露过之后,便看清楚了两个人同时为对方的所作所为掩饰。女孩的母亲不说明她已搬到睦寮里面去,就是不想让她的旧友深究下去这是怎么一回事;而她不说明自己和母亲早有嫌隙,也是不想要朋友对自己的妈妈另眼相看。
岩月朔奈呆了一呆,随即苦笑着自言自语,“真是聪明得过份了啊……”
他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嗯?”
“没事。”她眼尖地看见了终于找对路口驶进的车子,“啊好像到了,那么请代我和诸位道歉吧,早走什么的。也谢谢赤司君的推荐,回家之后真会看的。”
她把手上的纸袋举起来示意,“那么,明天再见了。”
“嗯。”赤司征十郎目送她推门走出去,向着自家车子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这里,然后男人便放慢了速度将之停下。岩月朔奈打开车门钻进里面,整个过程之中不曾回头看过他一眼。书店正好迎着日出的方向,门口用上了浅灰色的玻璃以免照射进来的光线太过刺眼,于是外面的人并不能看得清里面,但里面的人却把外面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这也是为什么,当赤司意识到这辆车相当眼熟的时候,安坐于驾驶席上的男人带着沉静的表情再次踩下油门,向着前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