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端五已经想不出理由来瞒着乐乐,俞东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法院的传票寄到家里来了。俞东这人心眼实,钱都投在公司里,全是明面帐,都被冻结了,为了填空和弥补商户,程端五把他的那么点私人积蓄都花得差不多了,原本想请律师,但她跑得腿都快断了也没有一家事务所愿意受理。俞东过去那些兄弟有的偷偷给她送点钱,但那钱毕竟杯水车薪。没人敢再明面上帮他们,可她也不能怨恨别人什么。陆应钦的影响力早就大得超过了她的想象。
银行的人下了通知,房子也要查封,程端五想了很久不得不按照俞东嘱咐的把乐乐送到她外公那里。他老人家是一名退休教授,年岁已高,一个人独居。起先一直不给程端五开门,但程端五不是知难而退的人,她抱着乐乐在老人家家门口等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是乐乐喊饿,老人家于心不忍把门给开了。
程端五虽然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多少也能猜到一些。过去俞东是什么身份她再清楚不过,人家堂堂大学教授的姑娘嫁给这么个毛头混子,这内里的纠结一眼便知。
到底是自己的亲外孙女,虽说老人家对俞东还是不肯原谅,但稚子无罪,程端五没有费多少唇舌他便答应了照顾乐乐。临走前老人家一直送程端五到门口。
他六十几岁高龄,头发花白却还算硬朗。浑身散发着学者的儒雅和慈祥。
“小程。”他喊住程端五,自房间里拿出一本存折递给她:“这是他这些年给我的钱,我不稀罕他这么赎罪,你都拿去还给他。”
虽然他话说的生硬,但是程端五知道他的心意。人心是肉做的,这么多年俞东的努力还是有成果的。这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还是接受了他这个“女婿”。程端五郑重地接过了存折,千恩万谢才离开。
税务问题再加上经济犯罪,问题棘手就在一个“钱”字上面。数额不算小的亏空就算把俞东所有的钱都填进去也还差。
程端五觉得疲惫,这么多年,就这么一个“钱”字总是架在她的头上,让她举步维艰。
俞佳佳杳无音信,俞东没有任何亲人可以帮忙。
不得已程端五只好找了好几份工,没日没夜的工作来填亏空。哥哥看不过去她一个人辛苦,也接了些包装的手工活在家里做。兄妹二人都清楚,他们挣得这么一点不过是杯水车薪。
程端五夜里在一家印刷厂折纸,折一百张才10块钱,程端五一刻不停一晚上也只能折五百张左右,五十块钱,但夜里根本没有挣钱的地方,她不得不做。
凌晨下班,和她一同兼工的同事小姚叫住了她。和她一起折纸的大部分是家里出了事急需用钱的,大家都有几分同病相怜,相处的也格外融洽。
黑灯瞎火的,两人结伴而行。
“端五,你很缺钱么?”小姚性子活泼,比端五小两岁,因为母亲得病才兼几份工,虽然辛苦但很乐观,经常说些笑话让一众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女工乐得开怀大笑。
“嗯。”程端五七点还有一份临时工,现在赶回去也就休息两三个小时,累的没什么力气说话。
“哎,”小姚轻叹一口气:“有时候真觉得不公平,有人一出生就什么都有,可是我们呢,累死累活连饭都吃不饱。”
程端五没有说话,她沉默地叹息。她也算是一出生就什么都有吧?可现在呢,依旧饭都吃不饱。
小姚借着路灯打量着程端五,半晌,她压低声音说:“如果你急需要钱,我这里倒是有个来钱快的法子。”
程端五有些兴趣,抬了抬头仔细听小姚说。
小姚声音很小,凑近程端五问:“你还是黄花闺女吗?”
“嗯?”程端五下意识地仰头,片刻后明了小姚的意思。程端五也没觉得侮辱,虽然小姚的意思是叫她“卖”,但旁人看来,她这样贫穷的女人大约也没什么资格有骨气。人家也不过是好心指条赚钱的路给她罢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果断地回绝她:“这个做不来,我孩子都六岁了。”
“啥?”小姚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程端五,良久才缓过神来,她感慨:“真看不出来。”
“嗯。”程端五已经习惯了大家在听说她有六岁的孩子以后,那瞬息万变的表情。她已经习惯了大家对她另类的眼光。说好听点,她这叫“早熟”,说难听点,她就是“不自爱”。
“别觉得我是坏人,我看你比我还缺钱,瞧着你长得漂亮才说的。不过你要是不介意,跟我一起去做清洁吧,那种娱乐场所正经人家的姑娘都不敢去,又是半夜上班,所以价开得高,只要等那些喝高的客人走了再去收拾,也没什么危险,我做了一个多星期了,没什么事儿。”
在权衡再三后,程端五接受了小姚的意见。她兼得好几份工都没做半晚上清洁工价钱高。高档场所就是不一样。
程端五第一天去才发现,所有做清洁的全是妙龄的少女,虽然不是姿色过人,却也足够赏心悦目。按照经理的话说,在这里,最下等的也是美女。
程端五话不多,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这里的老板也大方,按时给钱,有时还给发发奖金,程端五只做了一个星期已经收到两次奖金了。
这场合说好听点叫“夜总会”,难听点就是淫窟,客人来这里谈生意或者寻欢作乐,不过喝点酒唱唱歌不一会儿就一人搂一个别处去了。程端五有时候碰到这种情形也只是垂着头,当做什么也看不到。推着清洁车就走。
这么多年程端五过得辛苦,再怎么缺钱也从来没有想过来这样的地方。她没敢告诉哥哥也没敢告诉俞东,只能每天提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生怕自己一时疏忽出什么纰漏,那倒霉吃亏的可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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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应钦最近心情一直很糟。手底下的人大约也看出来了,变着法子讨好。
俞佳佳被他送出去了,外头的人还以为她是去旅游,就以为他是缺了那事儿,把他给整这乌七八糟的地方来了。
陆应钦原本还没觉得什么,他坐在沙发的最角落,一个人喝着闷酒,后来事情的发展就有些不对劲了,也没多长时间,包厢里的人一个一个也走得差不多了,最后是手底下一莽汉子故作神秘地对他说:“哥,今个好好玩,兄弟给你找的绝对是好货。”
说着他就出去了,包厢里只剩陆应钦一人。这种情况他自然是遇到过,也明白下头该来什么节目。再几分钟,包厢的门被推开,一个怯怯的身影钻了进来。
包厢的灯光暧昧而暗沉,他坐在角落自斟自酌,也没去看来人。大约是他沉着脸的样子太骇人,那女孩一时也不知所措,既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去,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处,怯怯地垂着头。
完全是本能的模样,一点都没有经过雕琢。看来领她来的人是一丁点东西都没教她。她的每一个反应都十分真实。是陆应钦喜欢的样子。
他讨厌满经风尘的女人,讨厌圆滑讨厌世故讨厌谄媚讨厌太过聪明。
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只是每每遇到那样的女人,他心底总会有个模糊又朦胧的影子出现。
“过来。”陆应钦冷冷地唤了一声,便放下酒杯。
那女孩怯生生地踱步过来,安静地坐在陆应钦身边。她很涩,坐了十几秒才意会过来,颤颤抖抖地给陆应钦倒了一杯酒,“老板,我陪您喝酒。”
陆应钦没有理她也没拒绝,任她把酒倒满。
“老板……”倒完酒,她已经无话可说,紧张地结巴起来:“老板,您要……带出台么?”
陆应钦轻轻地笑了,他抬头打量着坐在她身旁的女孩。估摸着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娃娃脸,还带点婴儿肥,一双眼睛怯生生的像只小兔子,但身体却已经发育得很成熟,是会激起男人欲望的样子。可是陆应钦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兴趣缺缺。
他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子,也不是中年发迹亟待放纵的男人。
三十岁的陆应钦对金钱,权利,女人都不再沉迷。他什么都有了,甚至他已经找不出能让他产生渴望的东西。
“你叫什么?”
“伍夏。”
“是真名么?”
“是。”
陆应钦沉默了一会儿,这女孩不论是反应还是名字都让他想起了一个人。这让他没来由的突然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拿起酒杯抽完她倒满的酒。
酒精的味道熟悉又好闻。他突然粗鲁地把女孩扑倒在宽大的沙发上。那女孩被他力道带倒,难受地嘤咛了一声,只一声,她马上隐没了自己的声音任凭陆应钦予取予求。
陆应钦看着她越看越气,他凶狠地撕扯那女孩的衣服,毫不怜惜地揉捏着。毕竟是收钱办事,明明是疼的极点,那女孩却还在努力迎合,一双怯生生的小手已经摸索到陆应钦的腰带。
“吧嗒——”不是腰带被打开,而是门被突然推开了。
在沙发上的两个人同时停止了动作,推开门的不速之客一见眼前的情景,吓得连声道歉马上关上了门。
包厢里又恢复了寂静。那女孩缓过神来,伸手抱住陆应钦的腰,却不想被陆应钦狠狠地推开。
“滚!”
陆应钦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方才好不容易挑起的欲望全然熄灭,陆应钦身上瞬间散发出骇人的戾气。女孩被吓得蜷缩成一团。
“滚!”
陆应钦又吼了一声。名叫伍夏的女孩被吼得一怔,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得罪了这大老板,但老板生气了,她也不敢多留,捂紧被撕烂的衣服赶紧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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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端五懊恼地推着清洁车,赶紧离开。
她觉得自己真是笨极了。兰苑和梅苑两个包厢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她竟然也能走错。最最严重的是,今天上头说的很清楚,兰苑要接待贵客,任何人不准靠近,连保安都自觉离开好远,她竟然闯进去了。
最最离谱的是,她竟然推门差点进去了……
包厢里虽然黑,但是那男女粗重的喘息声她还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把清洁车推到角落,站在窗前平息情绪。她心跳得极快,失去这份工作对现在的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自然知道。她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只希望那位贵宾能在春宵一刻后忘了她这么个无足挂齿的小插曲。
程端五深呼吸了几下,转身准备继续工作,不想她一转身,一阵扑鼻的酒气直冲她的鼻腔,她被熏得几乎眼睛都睁不开。还不待她反应,一双不安分的手爬上她的胸房。
那陌生又羞耻的触觉让她立时惊醒,她猛地一睁眼,一张陌生的男人脸孔把她吓得不清。
“新来的?”中年发福的男人,典着大大的啤酒肚顶着程端五,手还在下流地抚弄。
程端五警觉地要推开男人,不想力气根本不敌人家,只得用力地抓住他四处游走的手,“先生!您醒醒,我只是清洁工。我不是……”
酒醉的男人兴致当头,哪里听得进程端五的话,□□连连:“装,继续,我就喜欢这个调调,现在的姐儿真是十八般武艺,我喜欢!我喜欢!”
程端五忍无可忍,随手拿起手边的清洁剂就抄了上去。
那男人被砸得嗷嗷直叫,酒也醒了一半,他捂着脑袋甩手冲着程端五就是一巴掌,把程端五打得眼冒金星差点就摔倒地上。
“欠抽!”那男人看清了程端五身上清洁工的制服,一时觉得倒了胃口,狠啐一口,捡起地上的清洁剂,揭开瓶盖把一瓶清洁剂都倒在了程端五的头上,末了,将空瓶往地上一砸:“真他妈脏!”
说完,拍了拍自己的手,拂袖离去,仿佛生怕被人看见自己竟然差点搞上个清洁工似地。
那男人离去后,程端五才全身无力地蹲下身去,狼狈不堪。头上的清洁剂不断地往下流,程端五不停地擦拭,还是有少数清洁剂落入眼睛里,骤然的刺痛让她双眼红彤彤的,不停地流眼泪,她疲惫地收拾被那男人弄得一团乱的清洁车。
她没有埋怨什么,反而庆幸,这喝醉的男人发泄完就走了,没有追究什么。
她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资格向人要求平等和尊重的,这一点程端五一直都知道。现在的她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其余的,都无所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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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应钦双手环胸站在走廊的拐角。隔着装饰的植物,他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连连想了几夜的那双黑亮如漆的眼睛,犹带着几分无助的惊惶。
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觉得生气。从她推错门推开他所在包厢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认出了她。
这里是什么地方,陆应钦自然再清楚不过。他生气,气她宁愿来这样的地方也不愿意跟他。这样的认知让给陆应钦觉得羞辱,觉得怒不可遏,甚至想上去掐死她。
可是当看到她那么孱弱被人为难,被人生生抽一巴掌,他又觉得心痛,这心痛来得莫名,却似是有雷霆之势,势如破竹,他无法阻拦。
她瑟缩在角落里,声音是那么低微,明明在喘息,却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甚至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又做梦了,他一下也没有动,也没发出声音,他怕自己一出声就醒了,然后这一切都变成一场梦。
他怔怔地站着,看着程端五一边擦拭一边流眼泪,这情景甚至让他觉得恍惚。
冥冥的晦暗中,他仿佛受了什么神秘力量的指引,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在她面前停下。
骤然挡住了她全部光线的黑影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力,她几乎毫无防备地抬起头,一双澄澈的眼睛里包含着眼泪,却在看清来人后立刻变了表情,她仿佛受惊的小兽,立刻竖起了全部的防备,她的声音冷冽凄惶:“陆应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