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端五至今都没有想过她也有这样对陆应钦说话的一天。
回想这么多年来,陆应钦几乎从来没有用正常的眼光打量过她。犹记得高中的时候,陆应钦被迫在周末的时候带她去电影院里看电影。
伸手不见五指的影院,只有布幕上投射的零星光线,她起先一直紧张地盯着陆应钦,后来被剧情吸引,一心一意看电影去了,等她看到动情处,两行清泪直流的时候,才回想起,陆应钦看她这样怕是会笑话。于是赶紧吸了鼻子,待她偷偷转头去看陆应钦,才发现他竟然一直呆呆地看着她,发现她转头,才蓦然冷漠地转过头去。
那时候的她是多么傻,以为他那样瞧着她想必是心底也有几分喜欢她,只当他害羞不好意思。如今想来,大约他是在埋怨命运,让他受制于人必须同她在一起。
所以他才会在她爱他爱得发疯的时候,给她那样沉重的一击。
过去她活泼天真用尽各种办法吸引陆应钦的注意力,陆应钦从来不为所动。而如今,她已然习惯压抑着所有的念想,谦卑隐忍地在他面前低垂着头,看着他冷漠离开的背影。
如今的程端五已经被年少那不知所谓的荒唐爱情折磨得没有一丝棱角了。如若上苍真有好生之德,也该放过她了吧?
程端五眼底那股不服输的倔强让陆应钦有种恍惚的熟悉感。他一时竟然忘了说话,就那么几秒的时间,他便听见程端五陡然调转了话题。她恭谦地欠身说道:“陆先生,我和俞东之间不是您想得那么肮脏,”程端五笑了笑,提起俞东,心中所有的窒闷之气仿佛都烟消云散,“我和俞东,是确定了彼此真心想要在一起的,以后我们也会离开这里,走得远远地,希望陆先生大人有大量,成全我们。”
程端五的声音并不大,态度也不强势,却噎得陆应钦一句话都说不出。
陆应钦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他此刻眼神犀利得慑人,眼睛里仿佛要冒出火来。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关节处因为他用力过猛全都泛白也浑然不觉。
他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体内有一股难以控制的火气直往外冒。他阴冷一笑,那笑是那样意味深长,“确定了彼此?真心?还有成全?”他讽刺地看着程端五,“这几个字眼,是不是太可笑了?程端五,少给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是什么货我心里清楚。”
程端五觉得自己的心脏真是越来越强大,强大到面对陆应钦冷嘲热讽是这样的,习以为常。
她平淡地撇开眼,语调淡淡的,“也许陆先生觉得可笑。我也没有想过陆先生会理解。”她干干地笑,笑的那样疲惫却偏偏倔强得不容人忽视,“当然,陆先生也没有必要理解,我们本来就什么关系都没有。过去的一切,都是我年少轻狂犯了错,请陆先生大人有大量,都忘了吧……”
陆应钦的表情因为程端五的话阴鸷到了极点,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骇人的戾气,他出手迅速,把孱弱的程端五往桌上一压,用力地捉住程端五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年少轻狂?”陆应钦冷笑:“怎么,为了跟俞东,矢口否认了?程端五,我们几时成了这样陌生的人了?怎么着,偷偷摸摸给我生儿子的不是你?”
程端五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只生硬地撇开视线,不再看他,“如果嘲笑讽刺我能让您心情变好,请您继续。”
陆应钦手上更加使劲,他双眼骤然眯起来,整个人散发着危险的信号。此刻,他似乎成为一只凶残又没有理智的野兽,只阴冷地发泄着自己体内的火气,“程端五,我告诉你,少给我不识好歹,我最讨厌你什么知道么?我最讨厌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听话!”他紧紧捏着程端五的下巴,她双颊上的婴儿肥全数消失,成功蜕变成女人特有的柔美和妩媚,一双水光漾然地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陆应钦觉得多年那种充满欲望的感觉似乎又开始复苏。
他心底对自己的鄙夷和不屑残酷地化作更加伤人的讽刺,“程端五,我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别人服软,最有兴趣的就是让人服软,最讨厌的就是别人不服软。忤逆我,不会有好下场。”
陆应钦的冷血她见识得已经够多,从前他随便说什么都能在她的心上划刀子,也许是那颗爱着陆应钦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吧?她竟然麻木得不知道疼了。
她被陆应钦欺压在身下,无法动弹,甚至她的胸口因为呼吸困难开始有些窒闷,但她却一丝一毫害怕的感觉也没有,她迎头而上,直直地盯着陆应钦,一字一顿地问:“陆应钦,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近,近到程端五心底那些早以消磨成死灰一般的眷恋竟然开始有了复燃的痕迹。
陆应钦只觉得程端五这句突如其来的质问让他浑身一僵,半晌才反应过来。
“呵!”陆应钦冷笑一声,刻薄地讽刺:“你是不是疯了?”
程端五明知答案会是这样,她不过是想让自己清醒,陆应钦那些词不达意的讽刺,终究是她自己胡思乱想悟出了乱七八糟的答案。陆应钦怎么可能是因为在意她?她明明知道答案是这样的啊?可是为什么,心还是这样疼?
她怔了半晌,才沉声说:“既然如此,陆先生又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操心?征服我真的这么有乐趣么?还是陆先生有怪癖,喜欢把沙子放在眼睛里揉?”
陆应钦不知道如今低眉顺眼的程端五竟然变得这样牙尖嘴利,一时竟然无言以对。他狠狠地瞪她一眼,他怒极了,却反倒彻底冷静了下来,嗤鼻冷笑道:“很好,程端五,你好样的。”
简短的几个字,掷地有声。说完,甩手放开她,拂袖离去,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把门关的震天响。
程端五仰面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暗暗地想:陆应钦,终于和她成为陌路人了吧?
她觉得解脱,可她的心却像被剜走了什么,空荡荡的疼。
******
陆应钦一整天都脸色不善,手底下的人见了都害怕,大家一整天都举步维艰战战兢兢,除了个别几个必须汇报工作的倒霉鬼,谁都不敢靠近他五米以内。
晚上司机把他送到俞佳佳那里,位于城郊的别墅,开车都开了近一个小时。陆应钦假寐地闭着眼小憩,明明疲惫极了,却怎么都睡不着。脑海里反复回想着程端五那副认命的表情,明明没有任何杀伤力,他却觉得那表情像刺,狠狠地蛰了他一下。
他到家的时候俞佳佳带着孩子正在吃饭。他没有提前打电话,俞佳佳并不知道他会回来,所以没有特意准备,她赶紧张罗着加菜。陆应钦摇摇手制止,脱了外套直接坐在餐桌上。
他坐的位置正和程冬天面对面。长得九成像他的孩子见了他跟陌生人一般,也不打招呼,既不局促也不讨好,低着头扒饭,安静得仿佛没有这个人。
陆应钦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像神了他那不识好歹的妈,一时更是怒不可遏。
俞佳佳瞧着陆应钦表情有些不对,柔声问:“怎么了?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了?”
陆应钦“啪”地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明个把孩子的姓给我改了!一直拖着见了心烦!”
俞佳佳有些莫名,瞅着孩子看了半天,瞧着这不好招待的小祖宗似是有山雨欲来的势头,颇有些紧张。她有些吃不准陆应钦对这孩子的态度,说他不上心?他又千方百计地抢回来,每天打电话问情况。说他上心,他却又不喜欢见着这孩子,软话也没说过一句。
这孩子绝食好些天了,明明就是个毛头小子,却不知是怎么那么倔强,最后是俞佳佳连哄带骗才哄得他吃饭,现在陆应钦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脾气让她有些忐忑,这一大一小真是同根,愣是比旁人难伺候。
眼看着孩子脸色变了,俞佳佳想着该是要嚎一顿了,不想他硬是又憋了回去,白嫩嫩的一张脸,五官身形,完全是缩小的陆应钦,他放下了碗筷,从椅子上跳下来,道了一句:“吃饱了”便安静地上楼回房。
整个过程没有跟任何人多说任何一句话。
陆应钦看着孩子离开的背影,心里原本就憋着的火气噌地一下烧了起来,他猛地一拍桌子:“给我回来!饭没吃完谁准你走了?”
一贯发号施令雷厉风行的陆应钦在白天无法控制孩子他妈后,又遇到了另一个无法控制的人,他妈的孩子。
小小的冬天仿佛没听见陆应钦的呵斥,自顾自地回了房,把陆应钦气得直瞪眼。
他怒极啐道:“大的小的,全他妈不识好歹!”
他双手撑着后腰,骂完还不解气,抬脚又踹了一脚椅子,被踢翻的凳子倒在地上碰撞得哐当直响。大家都被陆应钦阴鸷的表情怔到。
最后是俞佳佳不怕死的触上龙鳞,小心翼翼地问:“应钦,你这是怎么了?和个孩子生什么气?”
陆应钦觉得头痛欲裂,太阳穴像有根线直扯得他发懵。
他双眼因为怒气充血,整个人燥得不行。他盯着俞佳佳那张和程端五截然不同的面孔,明明不用出门,她却化着精致的妆容,一身雍容的小礼服仿佛随时可以去参加晚宴,优雅不可方物。而程端五从头到脚明明没有哪一样比得上她。
奇怪的是,为什么陆应钦脑海里一直在回想程端五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良久,他才平息了自己的情绪,回首冷冰冰地对俞佳佳说:“明个把你哥叫来,商量我们俩的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