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谢姝苏并不知道大夫人母女在谋算什么,她正准备去前院,还没出房门,正巧二夫人带了谢姝仪谢姝婼来了临湘院,远远便笑道:“苏儿这是准备去哪?”
二夫人出身世族陇西梁氏,未出阁之时也是个拔尖性子,哪知到了谢家处处被大夫人压上一头,早就看大夫人不顺眼了,方才听下人说谢姝苏让大夫人吃了瘪,便匆匆来看戏了。
谢姝苏微微一笑:“回婶娘,父亲让苏儿去前院。”
“苏儿这般的容貌肯定能入了贵人眼,待你成了贵人,可要多多关照我。”二夫人一边笑着一边已经到了谢姝苏面前,她亲热地拉起谢姝苏的手,“只可惜这手这般粗糙,又有这么多疤痕,这些年真是可怜你了,婶娘特意为你带来了宫中所出的珍珠膏,能够使肌肤白皙红润,这可是好东西呢。”
谢姝苏前世身为皇后五年,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珍珠膏不是凡品,她笑了笑,清脆道:“多谢婶娘的好意了,苏儿就收下了。”
说罢,她朝着谢姝仪与谢姝婼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三妹妹,五妹妹。”
谢姝仪冷哼了一声,显然还在记恨当日谢姝苏的一巴掌,谢姝婼本想示好,可是畏惧谢姝仪的霸道,便偷偷朝谢姝苏露出了一个笑容。
二夫人见谢姝仪这毫无心机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连一个谢姝婼都比不得,便训斥道:“阿仪,还不见过你二姐姐。”
谢姝仪还想还口,可是抬起头却撞进谢姝苏一双迷蒙雾气的双眸,明明她的神情很惘然,可是那双眼睛深处却暗藏着一些黑暗的东西,令人不寒而栗。
谢姝仪一下子怔在了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腾而起,像是一条潮湿的巨蟒将自己缠绕起来,她下意识道:“二姐姐。”
叫出口之后她方才后悔,待她回过神来,谢姝苏方才凌厉的神情已经不见了,仿若毫无心机的少女朝着二夫人盈盈含笑道:“婶娘来找我可是有事?”
二夫人换上了一副关切的模样道:“无事,只不过是来瞧瞧你罢了,唉,好好的姑娘,怎么大夫人……就是不肯放过你呢!”
谢姝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只是平静地盯着二夫人,道:“大夫人只是受了下人的挑衅罢了。”
这个丫头惯会装傻!二夫人心中暗忖,她从不信谢姝苏是什么良善之辈,从第一次见面她就发现了这个小姑娘虽然看似乖巧,实际却敢与大夫人顶嘴,这可不是一个受尽欺凌的贱奴能够说出的话。
若是能够挑拨得大房内斗起来,两败俱伤,她才有机会掌家,有机会让谢姝仪成为阳翟城闺阁小姐们的中心。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大夫人都要活活打死你了,还只是受了挑拨?苏儿,你明明知道大夫人对你恨之入骨,她是不会放过你的。婶娘是不忍心看你受欺负,你若有事只管来找婶娘,能帮到你的婶娘一定帮你。”
谢姝苏知道二夫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却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婶娘,苏儿只想好好活下去,别无他求。”
说罢,她抬手从百宝阁上随手拿起了一支泛着淡淡光泽的玉如意,道:“这支玉如意是祖母赏的,现在我送给三妹妹,愿婶娘与三妹妹都能够称心如意。”
二夫人接过玉如意,知道谢姝苏这是愿意与她同盟了,她的笑容逐渐加深,道:“难怪老夫人这样喜欢你,真真是个通透人,婶娘便不久留了,你早早去向老夫人请安吧。”
谢姝苏目送她们三人离去,脸上的笑容这才落了下来。
兰若蹙眉道:“小姐,二夫人明明是要拿您当枪使呢,她那样贪婪的性子,咱们无疑是与虎谋皮。”
“我知道。”谢姝苏的声音阴冷得仿若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二夫人是一个自作聪明的人,但自以为聪明的人,才好利用。我现在根基不稳,与大夫人为敌没什么好处,可若是与二夫人联手了就不一定了。好了,咱们去前院吧。”
前院,众人正饮酒作乐,诸多世家公子身着飘逸风流的宽大白衣,莫不是清隽通脱,仙姿洒脱,高谈阔论,放纵恣睢。
谢姝苏从人群之中经过之时,众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她的身上,而谢姝苏却望向了一张惊世绝艳的脸上,在那些人之中,只有一袭松绿色锦袍的颜卿之最为显眼,他因借身体孱弱的借口并未有饮酒,一双眼珠清明,唇边扬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正与周围的人谈论时事。
谢姝苏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这人一本正经,实则无赖得很,她还是与他保持距离为妙。
收回目光,她稳稳朝谢裒行了个礼,道:“见过父亲。”
谢裒道:“不必多礼,苏儿,殿下想要再次听你抚琴,为父已经备下了古筝,你且抚琴吧。”
谢姝苏抬眸望向人群中央的萧郅,心生厌恶,面上却含笑道:“是。”
她身份低贱,此时并没有能力来抗拒别人的要求,她只能使他们展颜欢笑,以换取自己的安稳度日。
她坐在古筝前,素手轻轻拨过琴弦,指尖下流淌出一串动听的乐声,琴声时而如同漆黑夜色下的波涛汹涌高荡起伏,时而如同涓涓溪流中的一片浮叶婉转连绵,诉尽平生不得志,说尽心中无尽事,像一双无形的手拨过众人心中的心弦。
在这琴音之中,众人原本淡然的神色来回变幻,似有痛苦的、愤恨的情绪一一从心头闪过,甚至有人失声痛哭起来。
萧郅怔忪地盯着谢姝苏,心头却浮现了皇后严厉的神色:“阿郅,若是你被萧蔚那个贱种夺去了你的太子之位,那么本宫与你都要死无葬身之地,记住!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便不能有自己的软肋,那些低贱的人,都是你路上的踏脚石,不要心存怜悯为自己留下隐患!”
那日,他跪在雨地之中,雨水滑过墨色的发,滑落进他幽深的眸,这世间,若是谁敢挡了他的路,就该死!
任何人都不例外!
在这群人之中,唯有颜卿之还保持着理智,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谢姝苏,琴技若到了高深境界,能够通人心,谢姝苏这是蓄意挑起众人心中的心魔。
可是,为什么原本是贱奴的女子,竟有这般精湛的琴音?他微微蹙眉,想要透过谢姝苏淡然无波的脸上看清她的心事,却丝毫也看不透她。
她……真的越发越让他有探寻的冲动。
就在众人痴醉间,琴声倏地断了,这些往日风流荒唐的世家公子们一下子从幻境之中惊醒,大祁世人无一不追随有才之人,那些世家公子此时看着谢姝苏的目光也变得炙热起来,这个女子竟有如此本事,不容人小觑。
萧郅缓缓清醒过来,他抬眸看向谢姝苏,本只是想利用她谢家小姐的身份,可是为什么他从第一次见到她之时,就莫名被她一双难以揣测心思的眼睛所吸引?
谢姝苏似乎察觉不到众人的目光一般,她站起身福身道:“父亲,女儿献丑了。”
谢裒也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这个女儿,上一次她的琴音因为谢姝媺摔倒而中断,而今日他才知她那次并未使出全力。
他微微咳了咳,道:“罢了,你且入席吧。”
谢姝苏坐好后,神色淡淡地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她身旁的一个白衣女子悄悄凑过来,道:“你的琴音真好听!我叫欧阳琼,是都尉之女。”
谢姝苏见她俊眉修眼,生得温婉动人,扬眉道:“我是谢姝苏。”
欧阳琼见她不见惊慌也不见得意之色,若不是个木头人便是心机深沉之人,而听她的琴音,她当然不会是前者,只有七窍玲珑者,才能够敏锐掌控众人的心魔。
她心中明晰,便愈发巴结道:“苏苏,我今年十五,你才十四,可以叫我琼姐姐。”
谢姝苏心中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便柔声道:“欧阳姐姐。”
她只叫了个欧阳,个中亲疏显而易见,欧阳琼也不计较,只是亲热道:“苏苏妹妹今后有什么事情可以尽管来找姐姐,姐姐一定会帮你的。”
谢姝苏笑了笑,并没有说话,欧阳琼见她兴致淡淡,便也不再缠着她,转过身与其他人说起话来。
这个时候,萧郅清冷的声音顺着风声幽幽传来:“本王明日就要回建康城,今日正巧大夏朝的质子三皇子顾含章抵达了阳翟,大家一见才是,三皇子,出来吧。”
谢姝苏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个墨色袍子的少年步步艰难地走来,他的脚上锁着粗大的脚镣,脚踝已经被磨破,鲜血在墨色的鞋靴之上晕开大团不明显的血渍。
可是他神情平淡,似乎丝毫察觉不到疼痛,一只眼珠出奇的冷漠——
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以银质眼罩遮住,但却影响不了他生来华贵的风仪,一头散下的乌黑的墨发随着风飘动,显得他整个人冷傲到了极点,可是谢姝苏却看到他的眼中有隐忍的痛苦,有能够将世间一切都燃烧殆尽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