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乐得手舞足蹈,惹得严蹴皱眉扯了扯他的衣袖,“安静点。”
乐高讪讪一笑。
《洛阳夜雨》取得是深闺女子的怨念,为的是表达女子离夫,离子的深刻愁苦。
这首曲子,关键在一个“凄”字上面,指法倒在其次。若是能将感情表达出来,就是不可多得的佳音。可若不能,只会显得不伦不类。
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会选择这首曲子来参加校考。
毕竟都是些年华正好的小姑娘们,过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哪里会懂得这么深重的愁怨,莫说“凄”,恐怕连“悲”都弹不出来。
薛薇先是一愣,随后鄙夷地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
可台上,唐宛央的弹奏还在继续。
薛薇渐渐有些笑不出来了,和她想象得不同,唐宛央显然对于这曲子非常熟悉。
动作轻盈而自然,没有半分矫柔造作。她微微垂眸,仿佛身边的人都不存在,眼前只有这架古琴。
女孩子身形纤瘦,却好像蕴藏着无穷的力量。眉目灵秀,如同深谷中一株随风而飞舞的幽兰。没有半点急躁,就像是只为自己而弹奏的琴。
确实是弹给自己听。
她的目光好像并未聚焦,好像没有在看任何一处,又好像已经看遍了每一处。
离夫,离子,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仅如此,更是家破人亡。
枕边人是中山狼,尊敬爱护的继母继妹是披着美人皮的恶鬼。她的家人都在这场无妄之灾中,什么也没有留下。
重生以来,她日日见到仇人,却不能就在此刻报了这血海深仇。
按耐隐忍是为凄,
满门抄斩是为凄,
背叛污蔑是为凄,
无辜往死是为凄,
苍天无眼是为凄!
琴声骤然尖利,如同利剑,冲天而起。满腔的怨气直直撞向心扉,听得人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铃音仙子的脸色有些僵硬,她自然听得出来,唐宛央这一曲,比之唐念清高明了太多。只是她不懂,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怎么能够弹出来这样的悲切,这样的凄怨。
而乐高则两眼放光,死死地盯着唐宛央,喃喃道:“真是一个天生的琴师!”
向来不苟言笑的严蹴,神色也有所动容。
席间,满场人好像都被琴音所惑,令所听之人,都不由悲从中来,想起了自己身上的悲怆之事,难以抑制。
这便是琴心的魔力。
优秀的琴师,能够以琴音将人带入自己的世界,所谓共情。
而在众人都被琴音所俘虏之时,只有一个人,不为所动。
他既不像唐念清薛薇之流心存嫉妒,也不像其他人沉溺于悲伤。他只是面色淡淡地垂下长睫,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有半分变化。
薛敏之在看着唐宛央。
他的睫毛很长,衬得眼神也如陈酒似的醉人。可仔细看去,又只觉得清醒非常。他将自己从琴声中抽离而出,看着唐宛央,就好像在看一场戏。
台下众生相,红尘熙熙攘攘。他就这么冷眼旁观着,如同一个薄情的美人。
一个看戏的人,却不愿入戏。
有人沉迷其中,有人清醒自持。而那弹琴的人又如何呢?
唐宛央正笼罩在巨大的悲伤之中。
每弹一个音,心就好像被刀割了一道。可悲哀总会有尽头,琴声总会有结束。
曲终收拨当心画,唐宛央猝然收音。极致的悲怨之后,是空落落的无所适从。
无人说话,仿佛天地万物都为这悲凄而默哀。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小声的呜咽声。随后,便四面八方地响起来,闻音落泪的人不在少数。
众人不由自主地去看台上的唐宛央,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样的琴音,竟是出自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之手。
女孩子站起身,微风拂起她的发丝。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神态十分安静,看了便让人觉得舒适。
唐宛央心里叹息,到底,到底是没有忍住。
刚一抬头,就不由愣住。
她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眼。
那双漂亮的眼睛潋滟生辉,却包含着足够的清醒。
清澈得仿佛能够直穿心底,看透她的所有秘密。
唐宛央和他对视着,揣摩不清那眼神中带有怎样的情绪,最后抱之一笑。
她施施然向众人行礼,便下了台。
一时之间,所有的嘲笑,鄙夷,不屑之语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评审席上,乐高忍不住探头问道:“丫头,你的琴是谁教的?”
唐宛央想也不想:“自学。”
“不可能!”乐高噎了一噎,随后看着唐宛央的目光更加热烈,“莫非,你当真有如此天资?”
唐宛央眨眨眼:“有吧。”
她缓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神色如常。
可有些人心里就十分不好受了。
唐念清捏着手绢,狠狠咬着牙。从唐宛央第一个起音,她听出了是要弹《洛阳夜雨》之后,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如今,看着众人毫不掩饰夸赞的神色,她心里嫉妒得发狂,可面上还得保持得体的笑容。
嫉妒之后,是深深的羞耻感。
她竟然被唐宛央比下去了。
被一个草包,一个花痴,一个在庵堂里待了两年的唐宛央,在她最得意的琴技上比下去。听着旁人对唐宛央的赞美,就如同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她的脸上。
她紧紧捏着拳,眼神去淬毒的刀子,往唐宛央身上插去。
此刻,薛薇也有些坐立不安。
身边的人都神色复杂,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和唐宛央之间,那几条赌约。
若是唐宛央真的拔得头筹,她就得当着众人的面向唐宛央道歉。
若是最后唐宛央六艺全魁首,她就得脱去外衣,在稷下学宫前负荆请罪。
到时候,不仅自己会成为上京城的笑柄,父亲也会因此在朝堂上抬不起头。
这样想着,薛薇才开始有些害怕起来。虽说薛家二房只有她一个女儿,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庶女。
若是出了什么事,父亲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