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灯影昏黄,楼梯口边一个窈窕的身影手执油灯凭栏而立,豆大的火光堪堪映出她大半个身影。她刚才听见楼下有人走动的声响,只来得及匆匆披上外衣,把手边的灯点亮起来。今晚值夜的是烟雨,靖王不留宿的时候,她们几个丫鬟就轮流值夜,以免孟主子夜里要茶要水。安和堂里不是架子床,她们就在梅花纸帐外打个地铺,左右夜里不能睡实了,有个褥子也就凑合过去。再过一个月,天气就该凉了,不过好在安和堂底下有地龙。前两天,她就听说徐图已经从库房里领了炭例,想是过不了多久,就该烧地龙了。
崇仪两阶并一阶大步跨上楼梯,一眨眼就把反应不及的烟雨扔在身后。
帐子里探出一截如玉皓腕,轻薄的帘幔被撩起来,露出孟窅惺忪的睡颜。她果然也醒了,面朝外侧躺着,迷迷糊糊地正往外头看。
“你别动。”崇仪快步走到床边,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会枕头上。八月夜凉如水,从被衾里一进一出的容易着凉。她怀着孩子也不能用药,万一招了风邪就该吃苦了。
孟窅眨眨眼,捉着他的手,糯糯地撒娇。“你怎么才回来呀!”
她刚从睡梦里醒来,连崇仪今天进宫赴宴的事都忘了。她还以为是平日里偶尔他忙公务忙得迟些,夜半里才回来就寝。从前她必要等他回来一起安置的,可自从又怀了肚子里这个,人也懒了,崇仪也不许她熬夜。
“今年父王的兴致高,筵席散得晚一些。”崇仪把她抱起来,挪到里侧的床位,自己解开外衣,挨着她躺下去。至于兴致高涨的理由,自然还是片刻不离他身侧的皇长孙。他对皇长孙的喜爱溢于言表,只要看见那个孩子,便是满面欣慰。即使长姐朝阳埋怨他偏心太过,也没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阳平姑母在大宴上,请父王为梁王长子赐名。父王当即传来朱笔,拟了一个“琪”字。琪为美玉,《穆天子传》中亦有注文。可若与皇长孙——夏侯知玺的名讳相提,真当珠玉在前,瓦石难当。大哥和长姐皆不见欣喜,即便阳平姑母的脸色也是难看的很。何况父王一并赐下的,还有崇德府上两个哥儿的名字,知琏、知珣……珣玗琪,皆是夷玉。倒是琏,本是祭典的礼器,或者比琪更显庄重些。也难怪大哥面带不善。
两人肩挨着肩喁喁私语,外头的烟雨模糊听了一耳朵,又等了片刻没听见叫人。烟雨料想两人都睡下了,低头吹灭手里的油灯,提着裙子下楼去。靖王在屋里的时候,她们就不必陪在二楼,还可以在楼下的碧纱橱里歪一宿。
孟窅本来还有些迷糊,被他一抱一放,瞌睡反而跑了大半。她嗅见他身上清爽的皂角香气,心里微微一刺,伸着头凑在他耳根和颈间皱着鼻头搜寻。今天是中秋,他领宴回来,肯定免不了吃酒。这会儿身上一股子水汽和皂角香,肯定是叫过水的。既然不是在安和堂,今夜又是十五,想必是在王妃屋里。只是孟窅不知道,崇仪确实在东苑叫过水,服侍他的却不是王妃。堂堂靖王在王妃的厢房里幸了侍妾,也难怪崇仪不曾留宿。李岑安有她王妃的骄傲,崇仪也不会委屈自己住偏厢。
榻上只有一床锦被,崇仪跻身钻进去,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从容地敞开自己的胸怀。
孟窅吸吸鼻子,心里又打翻了醋瓶子。她探出一双手搂着崇仪的腰,宣示自己的所有权,小嘴高高地撅起来。她如今也任性了,但凡心里不高兴,立时就显露在脸面上,丝毫不掩饰地偏要叫他看得明白。
她如今已经显怀,圆溜溜的肚皮贴着他,叫人不容忽视。崇仪暗暗发笑,收起臂弯方便她贴着自己,一手拍着她的背作势要哄她睡觉。怀上第二胎后,怕顶到肚子,孟窅便不太好抱臻儿。白天哄孩子睡觉时,她就让女儿躺在自己身侧,一手抱着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
孟窅被他拍哄着,便绷不住笑出来,佯嗔着推他一把,娇气地轻哼:“快松开,贴这么近,挤着我的肚子了。”
她含笑带嗔的话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崇仪侧过身,伸手从帘外摸来一把玲珑小巧的西施壶。壶身还留有熨帖的温度,他仰头就着壶嘴灌了一口,里头只是没有味道的温水。
他从夜宴上回来,只在李王妃屋里喝了一盏茶,这会儿也刚好渴了。
俄而,只见崇仪俯下头,循着她散发着芬芳的檀口贴上去。她徐徐将蕴着自己体温的白水哺喂给她,在她柔软的小口中与她缠绵搅动。
他才从凉风习习的院中一路走回来,此时却感到身上微微发烫。孟窅身上温暖的香气叫他轻易沉陷,崇仪小心地避开隔阂在两人之间的她的肚子,托着她娇小的身躯方便自己汲取更多来自她的温柔。可再多的,两人谁也不敢更进一步。
一夜无梦,清早上崇仪出门前,摸着她蓬松的长发,告诉她:“我让方槐安把后头的圭章阁收拾出来,闲着的时候,你过去看一眼。什么该添置的,你自己心里也有个数。”
在圭章阁布置产房的事儿,他私下里早就和孟窅知会过。孟窅在枕头上点点头,她这会儿身上发懒,不过是撑着精神,等崇仪出门去,还要睡个回笼觉。
崇仪垂落的目光含着说不尽的柔情,他替她拉高被衾,忍不住低头亲一亲她光洁的额头。临起身前,他又把李王妃主办臻儿周岁生辰的事也一并提了,例行叮嘱她听话在家等自己散朝回来。
隔了两日,李岑安果然派人来请孟窅,一同商量小郡主周岁摆酒的事。孟窅作为小郡主的生母,李岑安碍于情面,也必须与她有商有量的。她一向以贤惠大度自称,不能在大事上自砸招牌。可她心里不舒坦,自然也有法子叫别人一起不舒坦。
孟窅是带着孩子一起去的。臻儿由徐燕抱着,给李王妃请安。孩子还不会说话呢,只是被抱着屈膝行礼,再由徐燕代她颂安问吉。
李王妃把人召到跟前,摸摸孩子粉嫩的小脸,转而居高临下看一眼下首的孟窅,不咸不淡叫林嬷嬷看赏:“高总管办事妥帖,举荐的人也能干。徐姑姑把郡主照顾得很好。”
徐燕推说不敢,又抱着孩子蹲下去拜谢。靖王和孟侧妃待人优厚,赏钱一向不少。椒兰苑里喜事多,小郡主降生、洗三、满月,孟侧妃再度有喜,王爷都有嘉赏。因为她照顾着小郡主,又看着孟侧妃的胎,更没有亏待的时候。再者,她有自觉,王爷把自己安排在椒兰苑,椒兰苑的主人才是自己的主子。她还真看不上王妃的几个赏钱。
孟窅笑着颔首,又摸着肚子也夸徐燕能干。“王妃姐姐说的是,多亏徐姑姑日常指点我。我这一回比怀臻儿时轻松许多,胃口也好不少。”
尹蓝秋陪在王妃身边。她的身份不上不下得尴尬,王妃不给恩典,她甚至没有坐下的资格。李王妃找孟侧妃商量小郡主的生辰宴,却把自己拉来作陪。
李岑安和尹蓝秋眼看着孟窅满足的笑靥,都是瞳孔一紧,如鲠在喉。饱汉不知饿汉饥,满王府的福气都被她占尽了!孟窅无心的一句话直刺中两人凄楚的心事。
“妹妹身上重,不好久坐。咱们赶紧把正事办了,你也好早些回去歇着。”李岑安语出体谅,一壁又亲切地给尹蓝秋赐座,还让人直接将五开光坐墩挨着自己右手边放下。这一来,尹蓝秋倒像是坐在孟窅上首一般。
“带小郡主出去玩儿吧。她喜欢园子里的桂花,眼下开得最好,趁着天好快带她去摘花玩儿。”徐燕不接受她的赏赐,李岑安心里也不痛快。她拉一拉臻儿的小手,把人打发出去。
齐姜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对李王妃的失礼,心中颇有微词,可她没出声。只要李王妃假说是忘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不能构成指摘正妻的理由。至于王妃左手边面无表情的林嬷嬷,她巴不得孟窅吃瘪,肯定更不会张嘴提醒。更叫齐姜为难的是,孟窅的浑若不察。
“小郡主周岁生辰是咱们王府的大喜事,王爷已经发话要大办。孟妹妹身上不方便,这不,我请尹妹妹一起来帮忙。”李岑安端着端庄的笑容,向尹蓝秋递出橄榄枝。
尹蓝秋小心地坐着半张墩子,闻言不由地挺起腰来,眼底窜起闪烁的光华。她的日子过得清苦,背后没有得力的娘家,只有从前在宣明殿当差时攒下的一些体己。出宫前,大王和淑妃倒是赏了一些,可多是些首饰布帛,因为是上位所赐,也不能变卖银钱。为了维持在王府里的一些体面,她拆东墙补西墙,实则囊中羞涩。从前她在宫里当差时,看过内务府不少门道,如果这回能跟着王妃打点小郡主的生辰宴,只要她善加运作,定能抽一份利。她并不贪心,只要手头略宽裕一些,好歹把今冬的炭火钱攒下来。
李岑安尚不知道尹蓝秋心里那点盘算,还以为她领会了自己的抬举,心中颇有些得意。于是更要抬举尹蓝秋,借此打压孟窅的势头。
“尹妹妹是大王钦点的人,王爷和我都不会亏待你。前儿王爷还与我夸你懂事,伺候得也细致。孟妹妹身子重,这段日子你也伶俐些,好好服侍王爷,与孟妹妹一同为我分忧。我也盼着你的好消息!”
孟窅抿着唇默不作声,按理她该附和着李王妃的话,说一番体面的话感谢王妃的好意和尹娘子的相帮,可她心里不舒服,说不出那种虚伪的话来。一时,她也偏头打量尹蓝秋的神色,只看见对方低头含羞,眉梢露出喜悦来。崇仪对自己有承诺,可她也不能说,也不能问。
臻儿的生辰在十一月,更早的还有九月里崇仪的寿辰。李岑安不过是以臻儿为借口召她们来说话,故意当着孟窅的面抬举尹蓝秋。把话说开后,李岑安满口叮嘱孟窅安心养胎,不一会儿也就散了。
孟窅单独先告退出门,尹蓝秋被李王妃留下说话。她再蠢笨,也察觉出其中的差别。
“其实,王妃姐姐并不是要与我商量臻儿的生辰,对吗?”她回头望一眼颐沁堂的画梁,低声喃语。
齐姜跟着她,却没有搭话。她不以为此刻的孟侧妃需要自己的回复。从来后苑的争斗就是如此,孟侧妃得了靖王的爱重,就必会成为府内其余女眷的公敌。
两人慢慢走在抄手游廊下,路过一面复窗时,却听见另一边飘来小丫头的嬉笑对话。
“桂子、贵子,今年府里的桂花开得又多又香,必定是应在孟侧妃的肚子上。”
“谁说不是呢?!先开花后结果,这一回八成是个公子!”
“管花房的刘嬷嬷看这个可准了,她也说孟侧妃的肚子和去年不一样,必是公子。”
孟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心情跟着轻快起来,李王妃那些刺耳的话也不重要了。她相信崇仪对自己的心意,相信他的承诺。
宁王、梁王都有了儿子,她也想怀的是个哥儿。母亲也说她的怀相不一样,和她怀宥哥儿的时候很像,还特意为她去碧桃观求了灵符。
孟窅停下脚步,满怀期待地抚着小腹的幅度,眉眼含笑。俄而却听见墙那头的声音又响起来。
“桂花团簇而发,寓意极好。今年可不是一个接一个桂子嘛!”说的正是恪郡王家的两个小公子和梁王府的小皇孙。
“那都是春天里的事了!”有人嗤一声笑,“与八月里发的桂花有甚干系?要我说,该是应在下半年里,应在咱们府里才对。”
“说起来,府里的桂花要数雨花阁外头开得最好。你们说,会不会尹娘子也有好消息了?”
“说不准呢!前儿就是尹娘子伺候的王爷,听说半夜里叫的水呢!”后半句忽然低下去,掺着痴痴地笑声。
“我听说,那还是王妃安排的。果然王妃娘娘大度,不像那位太霸道……”
孟窅的心情又想从云端被人抛下来,上扬的嘴角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