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斌把话点破,徐图心虚地缩一缩脖子。他确实藏着心眼,他如今是椒兰苑的管事,做事说话自然要偏向孟侧妃。靖王越重视孟侧妃,他就越放心。所以,孟侧妃跟前的风吹草动,他都要夸大着说,自然是为了引着王爷多往他主子屋里去。他是个阉人,打记事起就是个没根的,可他看过白月城太多男男女女,夜半悄静时听老太监们闲话那些风花雪月。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点事就怕疏远,一旦被抛诸脑后,往往就是回天乏术。只看六宫那些怨妇,只看靖王府这些女人,李王妃最发愁的不正是王爷的冷落嚒!?
徐图倒是不怕高斌看穿他的心思。师傅把他送到孟侧妃身边,就说明他也看好孟侧妃。
到了第二天,孟窅的午膳仍然退下来大半,徐图立时就来了底气。他满怀窃喜地找上高斌,飞快地把事情说了。果然这回高斌没有再推诿,带上他一起去向靖王回话。
“昨日怎么不说!”崇仪丢下手里的公文,站起来就往外走,一对长眉倒立起来。
高斌的脖子后一阵发凉,晓得三爷恼了他的自作主张。他爬起来追上崇仪的脚步,一边把这两日徐图带来的消息挑了重点,条理清晰地回了。三爷发脾气的时候,最不耐烦别人说话细碎拖沓。
崇仪撩袍迈开长腿,两阶并一阶跨上二楼,才绕过纸帐就看见孟窅歪在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愣神。高斌识趣地止步在楼梯边,也拦着徐图,不让他上去。
纱幔飘起来,像一缕轻柔的烟,送进一股清爽的细风,孟窅空洞的眼底映进一片浅苍青。
“明礼!”她撑起半边身子,讶然看着忽然闯入的崇仪,抬手扶一扶松散的发髻。
孟窅这几天没精神,每每用膳时就着汤泡饭吃一两口就撤了。齐姜找徐燕来看过,徐燕倒是不慌张。妇人怀喜时,常见害口意懒的症状,等坐稳了胎便会转好。孟窅正餐用得少,徐燕便日常备着各色汤水,每隔一个时辰服侍孟侧妃用一些。所幸眼下借住在安和堂,离着外膳房近,管事的汤正孝又肯卖孟侧妃的面子,要些汤水果品的极为便利。
崇仪边坐下,便探手去摸她的额头。他拨开垂落的刘海,把惊讶看着自己的孟窅扶起来。
“他们说,你身上不舒服,怎么不传府医过来?”
两三日不见,孟窅心里正念着他。尤其想起胡瑶的时候,屋里没一个能诉说的对象,她心里乱糟糟的,就更思念崇仪在身边的时候。他就是自己的主心骨,是最叫人安心的依恃。
“你怎么回来了?”她坐起来,往他身后看一眼窗外的天光,欢喜又纳闷地问。
“徐图说你不吃饭,是哪里不爽利?”他凝视着孟窅粉白的小脸。她不爱敷脂抹粉,有了臻儿后,在屋里时多是素颜朝天。因着她年轻,长得干净标致,崇仪更爱看她芙蓉出水的清爽姿态,便纵着她的懒散。此刻一眼看出她两颊粉里透白,菱唇也是淡淡的,下巴尖子仿佛都更细了。
孟窅挨上去,偎进他怀里,低声嘟哝:“就是不想吃。”
崇仪的眉头拧起来,扶着她的肩拉开两人的距离,让她明确地看见自己的不赞同。
“我不觉着饿。”孟窅惴惴地被他推开,小心赔不是。“怀臻儿的时候,一开始也吃不下东西,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她怀臻儿时,头一个月在温成的庄子上养胎,崇仪虽每日问询,毕竟未曾亲眼看见,不完全清楚当时的情况。
“不吃东西怎么行?!必是膳房不尽心。你有什么想吃,只管吩咐。府里什么也不缺,你也不必顾忌谁,有什么比自己的身子更要紧的?”
她的手悄悄的摸上来,被他握住,仲夏里犹透着一丝凉意。他想着,或许因为自己让孟窅搬进安和堂,叫她束手束脚。
孟窅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依恋地靠着他。这一日,崇仪陪着她用的晚膳,菜品皆是迁就孟窅的口味安排的,高斌亲自过目看过。没有浓油大酱,也没有肥腻鱼鲜,一道翡翠虾子、一个椒麻鸡丝就是荤菜,鲜菌子鸡汤里鸡油被撇得干净,汤色金黄透彻见底。
崇仪连日为马踏皇田的纠纷忙碌,也不耐烦吃油腻的,与孟窅一起用一些青翠菜蔬,也比午膳时多用了半碗饭。
齐姜用菌子汤泡了半碗胭脂米饭,把紫苏梅子肉拆碎了,洒在汤饭上。孟窅在崇仪的监督下吃个干净。可到了第二天中午,崇仪在勤本堂里问起侧妃的饮食,还是听说后头退了膳。
高斌早有预见,传膳的时候,特意吩咐小陆麟顺道问清孟侧妃那里的消息。为了弥补先头的失误,他不敢轻慢,只等着崇仪垂问。
崇仪手里的牙箸也停下来,陆麟布菜的手也跟着停下来。
高斌陪着笑,耍了会聪明。“一个人用饭总是不香,奴才瞧着三爷也是和孟主子一起用膳时胃口较寻常好。再有,孟主子乍然换了新地方,心里难免不安,有三爷陪着才用得香。”
崇仪颇是无奈,但也觉着高斌说的话在点上。所幸孟窅就住在安和堂,跨过一道门就能见着,崇仪便拿了主意,即便白日再忙,也抽空回屋陪她一道用膳。
暑热渐盛,中午的日头一日日毒辣起来,青石板上的水汽被曝晒后蒸腾成热浪。后头罗星洲里已有鸣蜩,河岸边菖蒲林立,碧翠含香。
崇仪从抄手游廊走过来,鬓角就结了晶莹的水珠。安和堂里,因为孟窅怀着身孕,小郡主又还小,只敢在房间四角远远地放冰山。
孟窅一壁欢喜,一壁又心疼他两头奔波。听见楼下有响动,立刻招呼丫头对着冰山打扇子送凉风。两人用过饭,崇仪逗一逗女儿,就折回勤本堂继续投身公务中。
午后,孟窅喝着玉竹甘葛汤,问身边的徐燕。“这个王爷能用吗?只是有些甜,他不喜欢吃甜的。”
徐燕点头,将玉竹甘葛汤的功效解释与她听,又交代说茶房里正好有现成的。如果要送给靖王,还可以添些碎冰进去,一则入口沁凉生津,再来刚好稀释甜度。
孟窅一听,忙不迭把徐图叫来吩咐。
“你跟徐姑姑去,给王爷备一壶玉竹甘葛汤。”话音未落,又唤住徐图叮嘱,“打听一声钱先生在不在书房,多备一个碗。”
能在靖王的书房露脸,是极有体面的事,徐图乐也来不及。他恭敬地迎着徐燕,好声好气地姑姑长姑姑短地问了许多话。不拘王爷问什么,但凡能和王爷回一句话,他都高兴。
俄而,晴雨追上来,还听见他细心地问徐燕甘葛汤的做法,掩嘴取笑道:“再问下去,冷饮搁成热汤了。”
徐图不觉着尴尬,对她露齿一笑。“主子吩咐的活,咱们得用心办好了。”
晴雨笑着夸他有心,把孟窅的话带给他。“主子吩咐你,若王爷问起主子和小郡主,就说一切都好,让王爷宽心。”
徐图干脆地应下,转头也发觉自己魔障了。王爷问那汤饮作甚?即便问话,必然要问侧妃和小郡主的事。这便不怕了,屋里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有数。
勤本堂里,崇仪与钱益的谈话刚好告一段落,听说徐图来送汤就叫进去。前几日高总管才吃挂落,勤本堂里的人哪还敢耽误孟侧妃的事情。
钱益料想靖王要与徐图说话,谢过侧妃赏赐的汤饮,便借口说手上沾了墨要净手,独自回避出去。
崇仪已经听徐燕说过孟窅如今的症状,便问今日孟窅用的什么汤,用了几口。
“甜的是玉竹甘葛汤,咸的是淮山血杞排骨汤。”又说孟窅喜欢吃汤里的脆山药,炖得烂了,就不爱吃了。
这几日,两人同吃同住,崇仪自然发觉了。孟窅吃饭时,不喜欢叫人里外三层的围着,摆膳后就只有两个人自在地吃饭。臻儿在的时候,便再多一个伺候的乳母。
孟窅如今吃饭只盯着素菜下筷,玉兰片、菌子之类不论炒在菜里,还是炖在汤里,她都喜欢吃。可要是配上肉丝用荤油炒的,她便只浅尝一两口。
崇仪喝着淡淡的甜汤,一壁发话叫高斌去办事。
“嘱咐采买的每日翻着花样,买些爽脆的。再叫人去庄子上看,有什么新鲜的、稀罕的,也送进来。”
他对面的的窗格半开着,窗外就是一丛郁郁翠竹。每到夏日,炽光洒进来,被摇曳的竹叶切断开,耀目而闪烁。他又想起去岁怀着臻儿时,孟窅爱吃杨梅,今年也正是当季。
高斌一字不漏地记下,办得轻松漂亮。日头尚未西斜,一篓子水灵灵的杨梅已经送进安和堂。
臻儿午睡刚醒,被放在孟窅身边,齐姜正用五色彩球逗她来抓。
高斌送了东西,给孟窅母女请安,看着玉雪可爱的小郡主,想起孟侧妃的肚子,也不怕热怕累了。只要孟侧妃能给三爷生个儿子,溜他高斌多少回,他也心甘情愿。
徐燕又把下午的汤水端上来,高斌伸着脖子看一眼。他恭敬地向孟窅告罪,问了徐燕几句话,才告辞出去。晌午,徐图回话时,三爷问了好些话,他也得问仔细了以备三爷问话。
臻儿张着手挥舞,半天没捉到彩球的影子就失了兴致。她转动水灵灵的眼睛,看见孟窅用小汤匙送汤,粉嘟嘟的小嘴立刻咿呀起来。
孟窅便不喝了。碗里还有半盏汤水,底下的莲心、红枣露出来。
她嫌今儿炖得甜腻,喝得很辛苦,正巧臻儿看过来,孟窅立刻把碗搁下去,冲臻儿伸出手。小娃娃还不会爬呢,扑腾着小胳膊小腿,想往孟窅怀里蹭。
入夏后褪了小袄儿,孩子身上轻松了,愈发活泼欢闹。高兴起来的时候,小腿儿蹬得最是欢快。孟窅才把她抱起来,齐姜紧忙就提醒:
“侧妃又忘了!头三个月最是要紧,仔细小郡主闹起来蹬在肚子上。”
又是一旬,纷扰多时的踩踏皇田案有了定论,涉事的兵部、太仆寺、徽羽卫都被桓康王下旨斥责。其中,损失最重的当数童国公府,童家被裁撤,桓康王钦点恪郡王接手。
梁王府双喜临门,胡侧妃诞下梁王长子,新侧妃周氏入府的吉日也已定下。
孟窅接到喜帖时,却是一愣,眼眶迅速的红了。胡瑶怀的分明是双胎,如今龙生凤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