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望京各处张灯结彩,烘托出节日热烈的气氛。早一个月前,高斌已经吩咐人开库房倒箱子,把灯笼挂出来翻晒。崇仪带着孟窅回府时,日已西斜,亮晃晃的彩灯从王府正门一路连通进二门后,罗星洲里也四散着各式灯笼,飞禽走兽花草山水应有尽有。
孟窅上回见到这般热闹的景致实在胡国公府胡瑶的小院里,一路稀罕地东张西望。崇仪见她全然被花灯吸引住了目光,便伸手牵着她,却叫她几番撇开去还浑然不察。
二门边一丛风竹里挑出一只玉兔灯笼,仿佛也贪看元宵盛景,忍不住从竹林里蹦出来似的。“这个好看!挪到咱们园子里去吧,臻儿肯定喜欢。”女儿属兔,这盏灯再般配不过。
“眼下园子里风硬得很,让她们挂在暖阁里。”崇仪唇角泛笑,立时便吩咐高斌去办,因孟窅的雀跃欢喜,看向高斌时,眼底便显见地露出嘉许来。
高斌拱手领命,招呼徒弟亲手去摘那兔儿灯。他心里犯嘀咕,三爷嘉许的眼神倒叫他有些发慌。他看一眼陆麟,陆麟冲他微微的摇一摇头,眼里也有和他一样的疑惑。高斌心里就漏了一拍,忍不住转头往东边看,便瞧见靖王妃领着尹侍妾一副恭候已经的阵仗。
李岑安裹着织金挖云衮毛斗篷,亭亭立在贯虹桥下的石灯笼边,温暖的灯光照在芙面上,映得她的气色格外红润。她平和的噙着婉笑,眼波胶着在靖王身上,领着王府女眷一众遥遥地福礼颂安,连素日不声不响的卢氏也在列。
她原本不想来,可秦镜一脸神秘地反复劝说下,到底还是按不住心底的期盼。她也是女人,她也渴望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也不必她费心张罗什么,秦镜早就把酒席都吩咐下去。
崇仪远远眺去,适才轻松的笑意在嘴角凝成浅浅的弧度。李岑安一反常态的主动也叫他刮目相看。他自若地拉过孟窅的手,抬步往里走。
众目睽睽之下,孟窅羞红了俏脸,心里涌出汩汩蜜浆来。她飞快地捏一捏他的手,红着脸抽手藏进长袖里。
两拨人浩浩荡荡在桥下汇拢,孟窅便要还礼,才刚要弯下膝头,却被李岑安亲昵地一把托住。两人凑得近了,孟窅隐约能闻见李岑安身上清冽的药香。
“今天辛苦妹妹了。”李岑安牵着孟窅的手。她极怕冷,一入秋就用上袖筒,刚才一直捂着手炉,这会儿握着孟窅的手心里散着滚滚的热度。“父王和母妃可安好?”
她却并不等孟窅的答复,今夜的靖王妃热切而殷勤,在她温厚平和的眼光里跳动着急切的火苗。李岑安挽着孟窅,眼神早已滑向一边的靖王,笑得端庄贤惠。
“今日是上元,一家团圞的好时光,我已经备下家宴。诸位妹妹们也盼着与王爷共度佳节,早早就守在这儿。”
孟窅也跟着看向崇仪,华灯映照下,他的五官比平日更深刻。有一瞬间,她捕捉到崇仪眼睫下的阴影里明灭的幽光,叫她心房一颤。可等她急忙仔细去辨认时,那光华已经藏进他眼底深处。
这时候,李岑安偏首与她款款一笑。“妹妹出门一天,想必正挂念小郡主吧。歇晌后,我就让林嬷嬷把孩子抱去我屋里,妹妹这会儿与我一同去便能见着。”
话音未落,她又偏头与崇仪解释:“我用暖轿把孩子和乳母一起接过来。我想着,王爷回来肯定想先见一面孩子,这样便两不耽误。”
孟窅的心一下提起来,急切地看向崇仪。臻儿出生至今,没有出过椒兰苑的门。她担心孩子在新地方害怕,也不知吃过几回,吃得多不多……
“王妃有心了。”崇仪如是说,当先登上贯虹桥,领着一家子人往东走。
李岑安不及反应,落下一步才提起裙裾紧步跟上,脸上的笑容如一朵红梅绽放,鲜艳而浓烈。
队伍的后头,秦镜毕恭毕敬埋着脸跟步。他低下头去,可心中的得意高涨满溢,两条稀松的眉毛高高的扬起,已是胜算在握。他笃定靖王无法再冷落王妃,就像他笃定靖王不会回绝王妃。只消他让人动动嘴皮子,便将靖王一军。
今年,王妃不能进宫,可年节下的礼仪不能少,人不到礼必到。借着呈现贺仪的机会,他早早叫人把话散布出去,何愁淑妃听不到。火从宫里烧起来,便是靖王心怀疑窦,也要投鼠忌器,不能伸手进墙那头去明察秋毫。把小郡主接到王妃屋里,先斩后奏也是他的主意。总之,今夜起西苑椒房独宠的局面终将完结!只要开了头,再有他精心运作,日后靖王依旧不得不就范。
颐沁堂里,众人就着如意云头脚的圆桌分别落座,一时杯光筹措和乐融融。今日未设宫宴,桓康王便嘱咐淑妃给各府赐下春盘,葵花式攒心盒子里盛着红白萝卜、野鸡脖韭菜、醋烹银芽、素炒粉丝,并几样生菜,尽是凉的,府里膳房则配上现烙的春饼,金黄的摊鸡蛋。松软焦香的薄饼裹上爽口的小菜,蘸上酱一口咬下去,这便是“咬春”,是应景的习俗。年年只吃这一回,可吃法上着实不方便,卷饼里头裹的菜丝蘸酱,卷得紧了松了都容易漏出来,既不方便也不雅观。膳房烙饼的时候便只做成巴掌大小,一次包不多,尝个鲜便罢。
因是御赐的,布膳时便供在正中央,其余菜品众星拱月般围绕着春盘摆开。崇仪先起筷卷了一些醋烹银芽和粉丝,两口就吃下去一个。
女眷们含蓄地夹一根萝卜条送进嘴里细细嚼着。卷饼的吃相不好看,韭菜带着味儿,至于粉丝吸溜起来就伤眼又刺耳了,谁也不想在王爷跟前出糗。
孟窅一颗心还牵挂着孩子,明显有些魂不守舍。刚才进屋,崇仪先带她去看孩子,见是徐燕跟了过来,两人才放下心。李王妃夸说臻儿乖巧,下午待在她屋里一点儿也不哭闹,她还赐下一串五彩香包给孩子玩。
“王妃一见小郡主就爱得什么似的,咱们小郡主见着母亲乐得咯咯笑呢!”尹蓝秋如今还是每日来王妃屋里立规矩,下午的时候便也陪着王妃逗孩子。她壮着胆子笑盈盈地把话说了,眉眼闪烁地打量靖王的神色。
孟窅一听她开口便抿了嘴,摸着孩子的小脸不肯搭腔。王妃是正妻嫡母,王府里所有的孩子都要尊她为母亲。这是规矩,孟窅心里明白,可叫尹氏提起来,她便听着刺耳。
“入夜风寒,先送郡主回屋去。”一边,崇仪亲眼看过孩子,对尹蓝秋的话恍若未闻,转头吩咐开席。
孟窅与王妃分别左右崇仪两侧,面前是一道炸春卷。布膳的丫头见她半垂的视线落在那盘春卷上,便勤快地添在她的小碗里。
孟窅心不在焉地一口咬下,金黄酥脆的皮子裹着咸香的三丝馅儿。里头的馅儿因为有春卷皮的包裹,汤汁还是滚烫的。孟窅口里一烫,当下脸色就变了,忙用帕子掩了嘴抻着脖子咽下去,只觉着心尖都被烧了一般。
李岑安执起酒盅敬崇仪,慰劳王爷辛苦,尹蓝秋与卢氏便附言,一同捧起酒盅离席而立,孟窅只好拿起酒盅从善如流,抬头一口抿进含在口里,靠着酒液凉一凉嘴,又夹起一筷子萝卜条慢慢嚼着。
崇仪的眼风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半晌听不见她开口,就更留心细看去。见她盯着凉菜下筷,便把自己的一碗汤匀给她。三九里烧地龙容易燥,人们便贪吃一口清爽的,可一会儿散席,椒兰苑与颐沁堂一东一西隔得最远,怕她路上吃着冷风,寒凉积在肠胃里就该闹肚子了。
“妹妹尝尝这道鸭子汤,文火细炖熬的,也不油腻。”李岑安一颗心扑在靖王身上,岂能看不见他贴心的举动。她却主动地大度关心起孟窅,一壁又神色自如地叫人再添一碗,亲手端给崇仪。
“多谢王妃姐姐。”孟窅回以一笑,也捡起莲纹银汤匙来。
崇仪端起碗就口,瞥见她慢悠悠吹着勺里的汤水,久久才送下一口。不像是怄火耍性子,倒是有口难言的样子,便存在心底。
待席面散去,崇仪与李王妃双双稳坐上首,李岑安便喜洋洋地发言:“十五一过,这年节就算过去了。妹妹们忙了这些日子,今儿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聚过,也算完满。夜里风凉,我便不留各位妹妹,各自回屋松泛松泛去吧。”
这就是说王爷今晚要留宿王妃屋里了。尹蓝秋和卢氏本没有指望,今天能与靖王一桌吃顿饭,二人已是欢心不已,便大大方方起身再拜谢过王妃赐宴。孟窅盯着崇仪看了许久,也不无失望地起身。
崇仪便指着高斌,叫他亲自送侧妃会椒兰苑再来回话,又替孟窅惹来一干妒羡的眼光。
往日里李王妃抱病,崇仪初一十五便独自歇在前面的安和堂。今晚,王妃出面主持家宴,说明身上大安了。当着一家子的面,崇仪自然要有所表态。
待到诸人离开,屋里一下子显得空阔悄静。崇仪顾自起身负手往次间走,李岑安急忙起身惴惴地跟上脚步,一颗心飞快地鼓动起来。她攥一攥手心,压下心头的悸动。方才席面上,她反常地八面玲珑无一不是试探,靖王的默许便是最好的鼓励。可眼下与靖王独处,在靖王犀利的审视里,她掩藏的心思仿佛海潮消退后袒露在月光下的沙滩被一览无余,便叫她不由局促起来。
李岑安定了定神亲手张罗,借着奉茶叫自己忙碌起来,一边拿眼梢余光留心崇仪的举动。
长榻上,崇仪阖目假寐,心口起伏规律,一派平和。李岑安是欢喜的,悄然生出一段羞涩的情意,低声吩咐梦溪烧水备着。
她提着裙袂款款在靖王躺着的长榻边斜签着坐下,身子才沾了个边儿,她的心又砰砰地跃动起来,竟比当年大婚更剧烈,更乱人心魄。她默默地伸出手,虚抚过他的轮廓,心底柔情如一股暖流漫溢,骨子里都酥软起来。
偏是一室情潮无声流转时,高斌突然从外头打起帘子走进来。李岑安惊得一跳,仓促把手藏在身后,眸子里带着恼意瞪向来人。
她才要示意他噤声,就听崇仪的声音响起来,反叫她吓了一跳。再回头一看,崇仪已经翻身坐起来,眼中清亮如夜星,哪里有困倦的迹象。
“如何?”崇仪没头没脑问出两个字,叫李岑安纳罕,不知他二人打的什么哑谜。
高斌仿佛没看见李岑安丰富的眼神,只对着崇仪回差事。“已经看过,不碍大事,歇一晚就好。”
李岑安脑中灵光一现,却莫名听懂了。今晚的席面上,孟窅险些闹了笑话,原来他一直放在心上。刚才特意叫高斌送孟窅,不止是表现对孟窅的看重,更是真切的关心吧……
想到这儿,李氏不由泛酸,垂眸按捺住心中的苦闷,还要强装出贤惠大度迎合他。
“我瞧着孟妹妹刚才脸色不对,王爷要不去看一看?”
崇仪摇头婉拒了她的好心。玉雪人虽小却爱惜脸面,今晚险些在众人面前出了丑,这会儿必正羞臊着,不愿意见人。崇仪想着她窘迫委屈的模样,面上便浮现浅浅的笑意,俄而昙花一现般零落飞散。今天在二门上遇见李岑安,他便拿定主意。要想化解外头的流言,推李氏出面是最快最稳的对策。
“不必,既然不碍事,明日再瞧不迟。”说着,他拍了拍李岑安的手背,吩咐人伺候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