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依偎着一壁闲话,一壁凑在熏笼边取暖,待身上暖洋洋地舒展开,玉雪推着人爬上烧得热乎乎的暖炕。三九严寒天里,哪里都比不上热炕头舒服。他才从外头吃了冷风进来,手上烤暖了,只是表皮上暖和,须得徐徐地把内里也捂热了,把骨头缝里的寒气都缓过去,否则天长日久地积累着难免落下病根去。
“过来。”崇仪整个人放松下来,对她的安排言听计从,只是不放开牵着她的手。他人高腿长,蹬脚上了铺着锦垫软枕的暖炕,一个巧劲把人拉过来揽在身侧。
宜雨捧上提梁食盒,喜雨和晴雨两个搭手铺开折叠桌,帮着摆开茶点。里头有一碟子切好的香梨。崇仪心下了然,这又是玉雪的吩咐无疑。她总是这般,稍有什么念想,就要一气儿做到彻头彻尾的。
孟窅扯过纯白的皮子盖在两人的腿上,招手叫人把小郡主抱过来。
腊月里里外事多,崇仪忙得两脚不沾地的,白日里来得也少了。加之天寒地冻,孟窅便不放心孩子,索性把东次间收拾出来,就将臻儿养在自己房里,却是把崇仪从前写字读书的地方给霸占了。
自己的闺女要住,崇仪也不能说不。起初,他并不赞同孟窅的做法,哪里能有了孩子赶走男人去。倒不是说臻儿闹人,自己的女儿呵疼着尚且不及,臻儿也不是爱哭闹的孩子。只不过玉雪屋里原本人事简单,倒是为臻儿添了几十号人,孩子要住进来,贴身服侍的乳母丫鬟就跟着进到屋里来,空间便一下显得紧凑起来。有时候,他与玉雪说些私房话,还要顾忌隔墙有耳,旁人倒也罢了,孩子身边玉雪格外放不开。
可他每晚回府后,是必要看一眼她们母女才能安心的。如此一屋里住着,倒省得他两处奔波,也是玉雪体谅自己的心意。故此,他也想开了,总归等开春回暖后,再把孩子移去瑞榴居便是。
崇仪掀开碗盖往里看一眼,淡淡的甜香从缝隙里飘出来,果然还是梨汤。他颇是无奈的搁手,转而签起一瓣香梨先递到她嘴边,叫她甜甜嘴。
岂料孟窅小脸一皱,一本正经地推开他:“梨不能分!你得一个人吃完它。”
生梨、生离,崇仪立时便想到了,不以为然取笑她,但还是收手自己嚼了。“小小年纪这么多讲究。”
孟窅撅噘嘴,眼波往横里一转,认真地摇头。“反正我不和你分。”
崇仪心尖一颤,就想起从前她一头扎进自己怀里,用她甜美的嗓音娇娇哼哼地不依:“反正我嫁的挺好的。”转眼,他们已经育有一女,玉雪对自己的依赖一如初识。
崇仪心间脉脉的温情如一股暖流徐徐满溢,只觉着入口的梨子比往常更香甜可口。他细细品着口中清甜,温柔的目光胶着在她年轻的五官上,与此同时,孟窅的视线也始终凝集在他的面上,如蜜如饴。
崇仪长身一探,从炕头的十锦攒心描金漆盒里拈一块梅花式样的糖块,亲手喂给她。
“这个好看。”孟窅垂眸看一眼五瓣梅花的花糖,笑眯眯地咬下去,柔软的唇瓣擦过他的指尖。
细细的**从她碰触的那点窜起,令人心旌动摇。崇仪低眉轻咳一声,向后靠进松软的锦垫里,侧过身支着左肘懒洋洋地看她,蔓延的暖意烘得人舒展开僵硬的关节。
腊月二十五起,小膳房开始制作各式花糖,椒盐黑麻糖、玫瑰松仁糖、姜汁川贝糖……应有尽有。那天午膳时,喜雨神神秘秘地抱着个葫芦式雕花盒子里呈给孟窅,满满一盒子装的都是五彩糖块。她献宝似的送到孟窅面前,正好被进门的崇仪撞见。他以为玉雪喜欢,便吩咐底下打造了各式精巧的模具,浇制出好看的花糖。她果然欢喜,按各式形状颜色分门别类盛在攒心盒里,所幸她只图解个眼馋,并不贪嘴,不然崇仪还要费心惦记她一口整齐的白牙。
“以前,我最喜欢过年。小厨房一开始做糖,容表哥就领着我们去趴窗栏。大伙儿守在那儿,抢着吃做坏的糖。”孟窅眼底的光华氤氲着,憧憬地回忆儿时时光,俄而翘起嘴角一乐。
崇仪偏头去看炕头盛着花糖的盒子,心道一句难怪。
炕头的屉子上不止那一只盒子,里头也是她爱吃的点心,甜的、咸的、软的、脆的,各式蜜饯糕饼应有尽有。另有一排大小不一的斗彩天字罐盛着坚果,蜜炙的、椒盐的、咸香的……说来也奇,她如此贪嘴竟怎么也吃不胖。
徐氏这时轻手轻脚走近榻前,探过上半身,小心地怀里的襁褓送进孟窅怀里。臻儿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咂着粉嫩的小嘴儿。
“咱们臻儿知道父王在,也不肯睡觉了是不是?”孟窅低头满目宠溺地搂着襁褓,一壁蹭着往崇仪跟前凑,把孩子的小脸抬高了露给崇仪看。“哎哟,这脸蛋像小苹果一样,阿娘好想咬一口。”
崇仪看着孩子干净透亮的眼睛,心里像有柔软的羽毛轻拂过。他不敢摸孩子娇嫩的小脸,怕自己手上握笔拉弓磨出的茧子搓疼了孩子。他也听玉雪念叨过,屋里的炭火烧得热,孩子的肌肤细嫩,摸多了就该皴了。
蠢蠢欲动的指尖伸出去,捏上孩子她娘一样粉嫩的脸蛋。他笑着拧一把,摸到一块硬的,刚才喂她的那颗糖还衔在嘴里呢。
“十五那日随我入宫去。母妃一直念着你。”
“好呀,我也想姑母了!”她点头应得爽快,低头看孩子的时候又犹豫起来。“臻儿也去吗?外头太冷了……”
其实不等孟窅提起,崇仪也心疼孩子。他压着襁褓边沿看臻儿红润的小脸,果然像玉雪说的,像熟透的苹果又圆又亮,勾人心动。
“这回不带她,过百禄后再领进去,那时候天也暖和了。”话音方落,崇仪却是伸手在她腰间揉一把,点出她的口误。“还不改口?”
孟窅在他戏谑的眼神里愣了一愣,讪然低头:“我就是叫惯了……”
上元新正,告示新年节庆正式告一段落。诸皇子领百官朝贺后,随桓康王移驾,往后宫各自母妃居处问安。桓康在金阶之上,扬声点名叫住靖王。
“三哥辛苦。大年下的,父王又有差事单独委派三哥。”恭王崇仁就站在崇仪下首,摇着头笑。“三哥家的小郡还不到百日,父王为免太不体谅。”
“怎么一股子酸味?”打斜里冒出一个声音,宁王崇安挑眉睨着崇仁,揶揄一笑。“老五,你媳妇儿又打翻了醋坛子?”
宁王惧内早已内外尽知,兄弟间玩笑起来,也时不时有人拿来说嘴,其中嚼得最碎的就数恭王。恭王的母妃出身低微,至今只挂着一个嫔位,连一宫主位也没坐上。宫里隐约有声音谈论说,桓康之所以瞧不上恭王母子,是因为曾氏当年为谋宠献媚于小周妃,却背着小周妃爬上桓康的龙榻,悄悄坐下胎去,惹病中的小周妃伤心。因此,宁王一直视这对母子为眼中钉,说起话来也不客气。曹韵婵那场欲盖弥彰的卧病后,恭王妃善妒的名声悄然在宗室间传开了。宁王便也拿着不放,隔三差五地嘲弄恭王一番。
“老五,你胆子不小。还敢非议父王!”大哥崇武拍在崇仁的肩上,朗声一笑。“老三带媳妇来给父王磕个头是尽孝,你要有心,也带你媳妇进来就是。”
崇仁连忙抬手一拱,感谢大哥的解围,恭维道:“还是大哥的消息灵通。是弟弟想多了。”
崇仪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仿若旁观者一般淡然自矜,反倒是大哥的一句话叫人不得不留心。当初被设计纳了尹氏时,他便隐约察觉,大哥怕是在九黎殿安插了眼线。
“三嫂的病大安了?童氏一直念着,没机会与三嫂多亲近。若三嫂好了,弟弟回去叫她登门拜见。”崇仁温声请教,丰富的五官上恰到好处地表露出关切。
“老五又说错了。”梁王崇武再次打断他,扯起嘴角冷笑。“你三哥今天带来的是你小嫂子。”
他的母亲敬贞王妃当年受小周妃羞辱,梁王便对天下存了野心的女人都看不顺眼,对那些宠妾灭妻的男人也心存芥蒂。
“大哥还笑话五弟。温成今年也没能进宫给父王拜年,回头大哥也带她进来,父王也必定乐见。”说罢不等梁王反击,崇仪坦然承认了,径自拱手。“父王还等着我,先告辞。”
暄室前的倒座房里,孟窅已经等候多时。因为这里是九黎殿的境界,三步一黄门五步一守卫,这么多双眼睛下,就好像手脚被束缚了般,叫人拘束不已。
崇仪绕过来领她时,她的脸儿都亮起来,紧忙站起来跟上去。
“别怕,父王不是吃人的老虎。”崇仪存心往轻松里玩笑,想消除她的紧张。
孟窅扁扁嘴,怀疑地看他一眼。大王当然不是老虎,是比老虎还威风的龙!她加紧两步,跟紧崇仪的脚步,悄悄地借他壮个胆。
暄室的琉璃窗格明亮通透,桓康王才从朝会上解脱,全身骨头都是疼的。
“小辈来给您请安,都是一家子人,大王松泛些,反而显得亲近。”翁守贵细声说笑着替他脱了靴子。“靖王侧妃年纪小,若大王摆开威仪,只怕侧妃舌头都捋不直咯!”
他大半辈子跟着桓康王,是看着几个皇子长大的,便敢倚老卖老开个玩笑。
桓康自然不怪罪,配合着换了常服,玉带也没有系。更衣后,领着翁守贵往后头走。这天下若说有谁最明白他的心意,非眼前这个胖老儿莫属,有时候亲儿子都难比翁守贵懂他。
崇仪便领着孟窅在桓康王寻常下棋的那间帷幄运筹里一同拜见。
桓康王斜靠着,盘着一条腿,随意摆手。
“儿子媳妇给老子拜年,一家子团圆欢庆的事,都不必拘束。”
“快拜见父王。”崇仪心头一松,顺势便要孟窅单独再拜一次。侧妃为妾,依礼法不得以儿媳自居,面圣时只能以臣礼恭称大王。桓康王一时口误,崇仪听在耳里却暗自欢喜。
“妾孟氏给父王请安,愿父王长乐安康。”孟窅依言又跪下去弯腰叩头,口齿清晰地问吉道安。
她坦荡不矫作,倒让桓康王欣赏,便默认了恩典,其中也不乏他自己的私心。桓康本身也瞧不上嫡庶之分的迂腐礼制,盖因他当年被冠冕堂皇的礼教束缚,不得不辜负心爱之人。那件事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崇仪此举顺了他的心意,他便看这对小夫妻越看越顺眼。
“你这个媳妇年纪小,可孤王看福分不小。”
“父王金口玉言许的,往后福气不来也不行。”说着,崇仪又替孟窅作揖谢恩。孟窅原先还手足僵硬地拘着,眼下见桓康王言笑可亲,也放松地展颜低眉噙笑。
“她总是年轻,素日很有些精致的淘气。”崇仪存了心要为孟窅做脸,格外轻松地自发与桓康王闲话家常。“孟家清贵拘谨的门风,不知怎地养出她这样一个精灵古怪的姑娘。”
桓康王笑着听了,心下回味着。老三昨儿忽然请示要领侧妃来给自己请安,他就觉得稀奇,却也不无可否地答应了。当初老三来请旨赐婚,他不是不怀疑老三的心活了,想借着与孟家结亲拉拢文臣,所以他故意将老三放进吏部,也是留了个心眼,想看他会不会攀交官吏。
眼下看着儿子三句不离孟氏,尤其侧首看孟氏时自然流露的温情,倒让他品出几分味道。依他长年高位者毒辣的眼神,孟窅那点小女儿的心思无所遁形。他自然想起来,老三来求旨意时不正是说喜欢孟氏的活泼、干净。
孟窅觐见桓康王,代表靖王府女眷拜过年,便被桓康王先打发去蒹葭宫。她告退时不自觉在崇仪身上流连的视线,被坐在上首的桓康王一览无余,再看向崇仪的眼神里便多了一种不一样的趣味。
“你特意把人带进来,不止是请安这么简单。”他点着崇仪失笑,偏要他自己把话说明白了。
崇仪便拱手,难为情地奉承。“父王圣明,一眼看穿儿子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