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呢朱辕马车辘辘驶过龙门街泛白的石板路,八宝琉璃灯上映射的光辉耀目得教人无法直视。晴雨用红铜炭夹剥了剥,仔细地不让火星子冒出来。
“主子,换个手炉吧。”
孟窅接过搁在腿上。从前一入秋便容易手脚发凉,今年却不觉着,原以为是屋子里地龙烧得旺所以不觉得,看来徐姑姑的养生汤果然有效。回头讨来方子,也给阿琢参详参详。她捂着发热的手炉,舒心地吸一口去。
“都没与阿琢说上几句话,就这个时辰了。”话里颇有些未尽兴的抱憾,末了溢出一声轻叹。
“主子与胡侧妃许久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可您才出月子,今天出来半天已经是久了。眼下外头风又硬,还得赶着日头好的时候回府。” 晴雨搓热了手,替她掖掖斗篷。“胡侧妃会体谅人,一心为您好呢。”
孟窅听她夸胡瑶,也受用地点头,被胡瑶送客时那些许的失落感也被治愈了。
“依着你我的情分,我也不与你说虚的。”彼时,两人正聊得热络,胡瑶抬头掠一眼窗上光华,忽然就催她回家。“如今不必从前,家里还有个小的等着你。你亲娘做得缺心少肺的,少不得我来心疼我的干女儿。快回去吧!”
孟窅被她一通揶揄,却是乖顺地承她的情。“那我过几日再来,等天热了,就能把臻儿带来。”
“孩子还小,不许你瞎折腾。”胡瑶不放心地叮咛,让荼白先去把孟窅的斗篷烘热了预备下。
“阿琢,还是你对我好。”孟窅被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撒娇着搂着她一边胳膊,轻轻地靠了一回。
马车上,胡瑶备下的伴手礼垒了一角,晴雨也感叹胡侧妃慷慨周致。
“胡侧妃细致体贴,对咱们小郡主也关爱,不枉主子总念着她。”
“阿琢的好,你才知一二。”孟窅眉目含笑,翻过手捂一捂手背。晴雨就把斗篷提起来,把她的膝头掩盖密实。
“主子心善,这些都是主子的福报。不止胡侧妃对您好,咱们王爷待您更好。”见孟窅心情正好,晴雨不动声色地拍马,那一脸真诚叫人无从嗔恼。她如今得齐姜的提携,做了沃雪堂的大丫鬟,正抓紧一切机会在孟窅面前表现。
她不比陪嫁的宜雨、喜雨,在孟窅身边根基尚浅,站在今天的位子上全赖手脚伶俐。可能干的奴才多了去,她要在主子跟前扎根,除了会伺候起居,更重要能合主子的心意才是。王爷对孟侧妃的宠爱,府里上下都看在眼里;孟侧妃对王爷的依恋,侧妃身边的她们看得最明白。孟窅诞下靖王长女,只要她不作死,凭着小郡主,侧妃在靖王府就算站稳了。若靖王当真爱重她,说不得她还有大造化,自己讨得孟侧妃的欢心,将来在王府婢子中也有脸面。
孟窅含羞敛眉,莹白的粉颊上桃粉悄然晕开,如水的眸子漾着动人的柔情。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不知道臻儿醒了没,那孩子可粘人。醒了见不着人,不会哭了吧……”
“主子别急,前头转过去,不用一刻钟就能回府。”晴雨恍如不见,善解人意地宽慰她。
小郡主粘人不假,可乳母哪个不夸孩子好带。小郡主粘人不挑人,与生母孟侧妃最亲,与四个奶娘也不差。孟侧妃在时,她乖乖喝亲娘的奶;侧妃不在,换了乳母来喂,她哼唧几声晓得没指望也不挑嘴。小孩子有奶便是娘,只是乳母们捧着侧妃,不把话说破惹主子恼火罢了。否则若小郡主时时吃侧妃的奶,哪里能让她抽身出去串门子呢?!
想起留在家中的女儿,孟窅立时归心似箭。她直起腰,急切地探身看一眼掩得密实的车帘,胸口忽而鼓鼓的一阵发紧,索性这时节衣衫厚重看不出自己的窘态。
“主子留神。”晴雨察觉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古怪神色,挨近了还待细看。她一手扶稳她探出的上半身,靠近了便闻见一缕甜甜的香气,是产妇特有的乳香味。她虽不知人事,为了方便服侍主子,也向徐姑姑请教了不少。眼下猜出七八分,不由羞红了耳根子,只匆匆埋下头去不叫孟窅瞧出来,以免主子羞恼。
好在王府的马夫御车轻熟,在孟窅的尴尬进一步扩散前,靖王府到了。小厮门早开下角门,撤开门槛,让马车一路顺畅地驶入二门穿堂。车刚停稳,两个富态的婆子合力把四阶的脚踏搬上来。
“车上有梁王侧妃送的礼,你们先派人知会徐公公来提。”晴雨探头出来先吩咐下去,自己两步跳下车,折身探手去扶孟窅。
“姑娘放心,老奴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子,一会儿就送进去。”管二门车驾的江婆子早迎出来,对晴雨十分恭敬。说着,她凑上来也想伸手,被晴雨转身挡开了。
曳地绲狐毛的斗篷又长又大,孟窅弯腰从车里钻出来,一手捉着下摆,一手搭上晴雨的手。
“主子仔细脚下。”她低头盯着孟窅的裙摆,一手使劲托着她的手,一手张开随时护在她身前。
江婆子被晴雨拦下,一丝儿不显尴尬。她端着手,圆圆的身子背身站在风口上,热络地对孟窅一劲儿地献媚。“这儿风大,可不敢耽搁娘娘。小轿已经备下了。”
“有劳嬷嬷。”孟窅颔首薄唇轻启,呵气成雾,薄薄的一团白雾霎时就散开了。
晴雨替她紧一紧昭君套,亦有模有样地谢过江婆子,摸出一个绣五瓣梅的荷包赏她。“匣子里都是金贵的好物,嬷嬷千万叫小子们仔细了。”
椒兰苑的主子爱梅,赏人用的荷包赏绣着各色梅花绣样。江婆子悄悄颠了颠分量,笑容更真切了。她摸着荷包上的红梅,再三指天发誓,还要亲自监督小子们平安送达。
这些事是齐姜在安排,孟窅不会管。轿帘放下的时候,她对一边千恩万谢的江婆子点头笑了一笑。小轿悠悠晃晃走得又快又轻,孟窅捂着手炉取暖,没多久就听见晴雨
“主子,王爷来了。”廊下陆麟的小身板立得笔挺,晴雨一眼认出来。
孟窅拨开轿帘也看见了,旋即眼底光华绽放。她迈开轻盈的脚步,仿佛春光里翩翩起舞的彩蝶,掩不住眉目间满溢的欢欣。
齐姜原是守在明堂里,见她进来刚要拦住说一句,被她轻巧地绕开了。跟在后头的晴雨见齐姜神色不对,心里骤然一跳。屋里的气氛显然不对……
崇仪大马金刀坐在西窗的暖炕上,半垂的眼睫在他星子般的眸下落下青色的暗影,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侧面看去恍若一尊精美的白玉雕像。
孟窅欢喜的目光牢牢锁定着那人,不及解下斗篷,耐不住急切的心声翩然来到他身前。
“你怎么来了呀?等多久了?”轻快的语调像莺鸟的啼唱,让人感染她的喜悦。
高斌埋着头,斜里瞄一眼全无自觉的孟侧妃,默默地挪步往外退。宠妃做到这份儿上,得,您自求多福吧!他自己要躲,不忘大发善心地打发了还想往里凑合的齐姜和小丫头。
“三爷和娘娘说话,咱们外头候着去。”高斌客气得很,一手摆出请的姿势,盯着两人抬脚,自己悠悠地跟在后头扫尾。
“明礼?”屋里头崇仪没有递手过来,孟窅警觉地从欢喜里回过神,偏头凑上去。瞧见他手边的茶碗,莫名地伸手碰一碰,有些凉了。她又低头去摸他覆在小几上的手,也透着丝丝的凉气。
崇仪犹若入定般在座上岿然不动,只撩起眼睫淡淡地睇一个眼神。往日里,他会回握这双柔弱无骨的小手,拉过她坐在自己怀里,听她或欢快或羞赧的私语喁喁。
“明礼?”她又唤,讨好般轻轻拉他的手,“你怎么啦?”
“玩得高兴吗?”终究没忍住,他淡淡地启唇。没见过产妇像她一样活泛的,甫出月子就往梁王府里送缎子、送梅子,饶是崇仪的好涵养也被她气得七窍生烟。
“高兴的。”孟窅老实地点头,一手解下斗篷随意搁在边上,转身挨着他坐下。“阿琢也挺好,就是精神差一些。她一贯心事多,不过我答应常去陪她,多和她说说话。”
听着倒像是她办了漂亮的差事,来向自己邀功似的。崇仪一时气得不知该骂她没眼色,还是就此打一顿板子出气。当娘的比女儿还不听话!孟窅与温成亲近的事,他不反对。可他还记着成婚未久,孟窅为了胡瑶轻易抛家出远门那回。也是这般轻松,也是这般理所应当,仿佛温成比他这个夫婿更为重要。当真往事未了,新仇又起。
“呀!”孟窅才沾了暖炕一个边儿,忽然被人抄起膝弯,眼前的景致天旋地转起来。
崇仪恨恨地冷哼,怒气比理智更快作出判断,直接将人按倒在暖炕上,飞快俯身而上将人抱在腿上。“岳母前脚走,你后脚出府,身子还要不要!”
孟窅正纳闷他发的哪门子邪火,待要梗起脖子与他辩一辩,却听他关心自己的身体,一腔怒意便化作汩汩泉水温润。连他威势逼人的胁迫也品出七分羞人的亲昵。
她仰面咬着樱唇乖巧顺承,安抚道:“你看,我好着呢!早就养好了。”
崇仪不买账,翻过她摁在腿上。晌午,秦镜在罗星洲的青板砖路上恭候,说道侧妃请示过王妃,去梁王府串门子了。他知道,孟窅是故意只向王妃请示,事先怕自己不答应,更仗着事后自己舍不得责罚她。真是个狡猾的坏姑娘,看穿了自己对她的心意,有恃无恐!
秦镜候在那儿,是去替王妃告罪的。见着崇仪,当先膝盖头碰地,稽首拜下。
“王妃绕不过,只得应下,可又不放心。不晓得孟侧妃的身子可养好了?”
从李氏答应到玉雪出门,前后不到半日功夫。内里固然有玉雪的投机取巧,李氏推波助澜的手段更高一筹。李岑安若有心,大可先稳住孟窅一日,将事情回禀清楚再由他做决断。她一壁送玉雪出门,转头让心腹以告罪之名,行挑拨之实。
“王妃总是耳根子软,往后孟妃的事,不必她操心。”崇仪不假辞色,对高斌嘱咐。“椒兰苑的事都交给方槐安打点。”
“王爷恕罪。”秦镜像是扎在地里,谦卑地贴着地面。他不怕靖王生气,只愁他不在意。靖王的话听着诛心,可实则椒兰苑的事,王妃从来做不得主,并不差这一句戳破窗户纸的话。靖王动了怒,必得有人承受这份怒气。今天对着孟侧妃发怒是好事,今日不发作也不算白费功夫。这便是一颗种子,埋下去在犄角旮旯里发芽滋生,日积月累的结出一个苦果儿来,总有孟侧妃叫天不灵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