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洗花沃雪 > 零四九、侍疾与伺机全文阅读

李岑安眼前一瞬昏花,抬步时膝盖都是软的,扶着林嬷嬷的手才稳住脚下的趔趄。这是第二回,靖王在众人面前下她的脸面。妻妾嫡庶,尊卑有序,孟氏的肚子固然重要,难道她身为王妃的尊严就不值一提?

这一刻,她的心前所未有的寒凉。秦镜的多番提醒在耳边响起来,振聋发聩。

林嬷嬷垂着头,手里使劲托住李岑安半边身子。靖王刚才的眼神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子,叫人不敢直视。终归林氏只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胆量小格局也小。李岑安的亲娘走得早,因着她奶大了李岑安,比她亲爹还贴心。依着李家的门第,多早晚给姑娘找一户忠厚读书人,她跟过去也算荣养了。可谁料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一夜之间,她养大的姑娘跃上枝头,成了靖王正妃,她一壁喜出望外一壁惶惶不安。她了解自家姑娘,老实、和善、端庄……可她没有底气。赫赫天家面前,李家卑微若蝼蚁,姑娘面对靖王时尤其没有底气。倒也不是靖王苛待姑娘,只是二人相处时更多是相敬如宾的持礼,少了夫妻举案齐眉的温情。

她着急啊!她怕人看出端倪,那都是宫里出来的人精子。一旦晓得靖王不看重王妃,必要轻看她的姑娘,甚至在差事上偷奸耍滑与姑娘作对。她虽没亲身经历,也听人说话大户人家后苑那些糟心事。她不能让人轻慢她的姑娘,就得把腰板挺起来,替姑娘把腰板挺起来!她能把底下人镇住,姑娘才能坐得更稳。这些年,她的虚张声势让王府上下信以为真,也在无形中助自己生出三分底气来。可孟侧妃进府后一切就变了。更切确地说,靖王变了,一切就都变了。靖王对椒兰苑越来越显露的爱重,已经危及到王妃的威望。可凭她如何挣扎挽回,事情似乎再往越来越糟糕的方向发展,脱离了她的认知和掌控。

秦镜若听见她此刻的心声,必要唾她一口。事儿是他挑起来的,可他没想着让王妃搅和进来。此时,李岑安只要作壁上观,待王爷出面将事情平息下去后,对尹蓝秋做一番安抚即可。既成全自己贤惠的美名,也叫孟氏吃个哑巴亏。这件事会成为一个种子,再有他用心栽培,来日不经意间就能叫孟氏跌个跟头!可李岑安偏偏急着冲出来,把一手好棋下烂了。

东苑的奴才跟着铩羽而归的王妃鱼贯而出,头也抬不起来。屋里头,靖王安慰孟侧妃的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我又不知道她淋了雨,不怨我。”孟窅心里也发憷,见他走近前来,慌忙攥着他一节衣摆,委屈地哭诉。

“不怨你。”崇仪气她不知轻重,行动不顾自己的身子,可她哭得像个担惊受怕的孩子,他就狠不下心去责备。再想到今天的闹剧,她也是无辜受累,心里就妥协了。“她是跪给我看的,不理会便是。”

孟窅缠上去,拉他在身边坐下,急燎燎地挨上去。“我不喜欢她那样的。”

眼眶里有一种涩涩地酸楚,她想眼睛肯定肿了,低下头不想叫他看见自己丢人的丑陋模样。

崇仪扶着她的腰,摸到她指尖上的凉意,握着她一双手将体温渡给她。

“我亦不喜。”

孟窅的一颗心就落定了。他的话就是定心丸,顷刻间抚慰了内心的酸楚和不安。

“那你凶我……”她噘着嘴喏喏,作势要抽出被他握着的手。

崇仪察觉到她的不安分,拢起掌心捏了捏。“我为何生气,你不知道?”语音沉下来,又叫她细细一瑟缩。

她也乖觉,心里稳下来后,灵台清明地认识到自己的冲动。孟窅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一着急就顾不上……”话尾被她含在嘴里,她抱着肚子,想起刚才一脚踏空的感觉,心道一声好悬。

“我刚才还和王妃姐姐生气了……”她一着急就什么都忘了,心头像是烧着火,不发出来,就要把自己烧死了。

刚才若不是宜雨抱得及时,说不准她就摔了。有孕妇人心绪易反复,他听钱益提起过,也不好真对她疾言厉色。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耳提面命,盼着她长些记性。

“王妃处事求全,不尽是指责你,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孟窅乖顺受教,坐直身子端正态度道:“那我去给王妃姐姐道个歉。方才是我想岔了。”

崇仪深感无力,揉着她的头。

“你啊!”事发突然,她刚起来就听齐姜回话,紧跟着李王妃就杀到了。一头青丝披落小巧的肩头,只用丝带简单束在腰后。素颜单薄更叫人心疼。

崇仪不觉得李岑安需要她的歉意,王妃这会儿必然后悔不已,回过头来说不得还要向玉雪赔罪。她便是如此矫枉过正,说好听的谨敏大方,可自扫颜面的做派实在难看,难当大任。

徐图竖着耳朵,听屋里一派平和,便知道这事算是结了。孟侧妃果然得王爷的欢心,更坚定了他的心。今天的事是一个信号、一个开端,眼看着后院里就要起风了,他要替王爷守好椒兰苑。

可这一回,孟窅没有机会去致歉,崇仪也没有料对。李岑安回房后不久,东苑又传出王妃抱恙的消息。崇仪听说的时候,膳房刚把午膳送进沃雪堂。他没有过去探望,只指了府医去请脉。用过饭,又请钱先生进到西苑给孟窅看平安脉。

秦镜披着晚霞的瑰色钻进颐沁堂的门帘里。三刻钟后,林嬷嬷客气地把人送出门来。梦溪与雪溪咋舌对视一眼,眼光不由自主地跟着有说有笑的两人。

王妃嫁过来时只带了一个乳娘,便是林嬷嬷。她们都是内府按亲王妃品制拨来的使役。王妃信任林嬷嬷,对白月城送来的奴才多有忌惮。她和雪溪因是日常贴身服侍,两三年里才逐渐被王妃接纳。秦镜秦公公被林嬷嬷挡在外围一直不得志,这几年两鬓灰白,肉眼可见地衰颓下来。去岁,王爷开始翻修西边的园子,秦镜仿佛嗅到猎物气味的猎犬,兴奋地从蛰伏中醒来。他眼底透着跃跃欲试的精光,盯着你的时候叫人毛骨悚然。

秦镜和往常一样端着阉人特有的阴柔的笑,薄唇深深地抿出弧度,牵起面皮上的褶子。他笑的时候,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像蜘蛛一点一点地往外吐出细丝。梦溪留心到他打开的肩膀,和他以往卑微恭谨的姿态不同,是扬眉吐气的得志。

“我老啦,往后颐沁堂里外还要靠秦公公多费心。”林嬷嬷对他表现出异常的热情,两人仿佛忽然互换角色。

秦镜堆着笑,客气地揽下了。“为主子分忧是老奴的分内事。嬷嬷言重。”

今天棋差一招,被李王妃和林氏这老妇坏了他的安排,但错有错招。李氏经此一事,算是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劣势,往后她只能选择倚重自己。他苦苦等候的机会终于要萌芽了。

没人知道三人在屋里谈了些什么,可从此往后,颐沁堂一应大小事体,王妃总要问一问秦管事,倒是林嬷嬷对秦镜的尊重更叫人愕然。

雨花阁里,尹蓝秋没有等来靖王的探视或安抚。她一早知道靖王不会来,只是不死心罢了。王妃也没有来,颐沁堂一个面生的嬷嬷来传达了王妃的口谕。

“娘子的创口不深,只是伤在脸面上不雅,冬日里风硬,吹着容易留疤。王妃的意思是,要娘子伤好前莫要出门。”

尹氏从“昏迷”中醒来,躺在床幔后头听见婆子和竹醉交代,原就没有血色的面上更惨淡了。王妃这是变相地禁足自己,是眼看她没有利用价值,跟着落井下石了嘛?!她不想承认是王妃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李岑安素来表现得温婉大度,府里的管事病了,也要慰问一二,因此有一批奴才十分感念王妃的恩德。她眼下病了,王妃只遣一个二等婆子来传话,甚至没有一句与她亲口说的软和话,这不是李岑安一贯的风格。

又过了两天,颐沁堂的秦镜奉了王妃的命,送了大批药材给雨花阁,可这是后话。

尹蓝秋果真依着王妃的交代,整日躺在帐子里养伤,不露面、不吹风。雨花阁安静得只有竹醉柳酥来回走动时细碎的脚步声,诡异的静默一点点蚕食她。

连日被围困在架子床厚重床幔后昏暗的小空间里,她的肌肤惨淡没有光泽,一如她槁木死灰般的心境。

王妃这是怨她呢。要是赏赐,前两天怎么不赏,偏要晾着她。可她更想知道,究竟是王妃察觉她的二心,还是秦镜这老东西!

这几日,她的饭菜几乎无法下口。膳房没有短缺她,可她病着,想吃口细软的却是没有,更不提菜品里那些忌口的酱料发物。这是看她失宠了,连踩她一脚都不肯……她是不是还要庆幸……

尹蓝秋抿抿皲裂的嘴唇,翘起的唇皮刺得有些疼。她拉高被子蒙住脸,在被窝里咕咕地苦笑。她明白自己没有旁的出路了,这是王妃或是秦镜的警告,告诉自己,从今往后,她只能以王妃马首为瞻。除非她能入了靖王的眼……可怎么才能抓住“除非”……

秦镜正得势,他攒着的力气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他带着徒弟陶正亲自来雨花阁,就是想亲眼确认尹氏的状态。

陶正是个小眼睛的小伙子,眼睛长得不好,有个成语“贼眉鼠眼”就是专门形容他这类人。他不能笑,越是殷切地笑越是畏缩。秦镜抬手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

陶正疼得皱起脸来,秦镜这一下手下没留情,是实打实地一巴掌。他不明所以地无声询问。

“想什么呢?”秦镜见他不笑了,只觉着眼睛舒坦了,便愿意大发善心地满足他的好奇心。

“爷爷。”陶正嘿嘿又要笑,见秦镜眼色一凌厉,紧忙扯开嘴角。脸都抽筋了,却是不敢笑了。“我看尹娘子怪可怜的,这回是真的下了血本,伤得不轻呢!”

他从前就给秦镜跑腿递消息,去年蒙王妃的恩典,正式拜了秦镜的门下。

秦镜背着手悠悠地踱着步子。太监是第三类人,非男非女不阴不阳,活着就要低人一等。他们惯常缩着肩,身体微微向前倾,要随时恭候主子的召唤。今天他总算立起来,也能抖一回了。

他吊足了小徒弟的胃口,干巴巴地笑了声,骂道:“你懂个屁!”尹氏不老实,想对椒兰苑摇尾乞怜。可惜孟侧妃不近人情,没叫她捞着好。该她倒霉!

陶正被骂了也不恼,憨憨地摸着被他打过的地方继续请教。

“我是想着,尹娘子这回吃了亏。常言道雪中送炭,这正是收用尹娘子的好机会啊!”膳房的事,是他去传的话。

秦镜嫌弃他笑得难看,殊不知自己笑起来更是渗人。

“你小子还有这心思,不算蠢笨。”他是个没根的人,如今有年纪了,也有心**年轻人,而陶正够机灵有野心。“只是太嫩。”

尹氏就像是新养的家雀,乍然从广袤的天空移入精致的鸟笼里,她的心还渴望着高阔的蓝天。饿她两顿,她才能清楚自己的处境。心死了,听话了,就能记住谁才是主子,才能唱出主子喜欢的小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