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窅提着心等了一天,更叫她不安的是,之后一连数日,崇仪没有进后苑。
月末,恪郡王府韩侧妃和池王妃先后传出喜讯。恪王崇德幼年与皇子养在一处,情分与手足无二。崇仪嘱咐李王妃在贺仪上加重三份,也派了人询问孟窅是否要随礼添彩,自己却没有露面。
孟窅心里像是烤着火,秋老虎的酷热加剧了她的焦灼。她日夜翘首盼望,好几回白日里,门帘前才晃过人影,她就惶急慌忙探着身子张望。高斌奉命送过几回点心果品,有时候孟窅睡着,他就在窗下向齐姜一一细问孟窅的起居。这差事从前孟窅在归山上时,他也办过,再来一回倒是熟门熟路。好歹不用在马上颠簸,可比上一回轻松多了。
东苑里,金桂开得格外早,香沁满园。李岑安的病渐渐有了起色。秦镜大张旗鼓地往前面去报喜,又借着商议恪王府贺仪的由头,把崇仪请进颐沁堂。
李岑安将亲手誊抄的礼单呈给他,转手为他添茶。甜白葵口杯里金色茶汤清澄透亮,崇仪转了个手,搁在手边的桌案上,一手翻开礼单一目十行。
字如其人,李岑安练的是工整的馆阁体,蝇头小楷布列整齐,一笔一划搭起的骨架,不见半点潦草。他仿佛读的是一章朝臣奏本,就好像李岑安与靖王妃。李氏活得太规矩,事事以宫规廷训为圭臬,他娶的仿佛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本行走的女训。崇仪想起孟窅临摹自己的字,腕力绵软虚浮,收笔潦草飘飞。非要他握着她的小手一起写才行。
“端宁郡主的寿辰才过,目下现成的章程。按王爷的吩咐,臣妾在规制之上又添了六件宝器,已从库房里清点出来。王爷可要过目?”李岑安今日精心妆扮,面上敷着新制的茉莉花粉,显出她的好气色。她犹豫了一番,没有坐到崇仪右手侧的座位上,而是选择亭亭地立在视线可及之处,可惜崇仪只若视而不见。
须臾,崇仪点头阖上礼单,将此事全权委托。
“王妃素来妥帖,孤很放心。”诚然,李氏在内务上,确实勤慎有加。可夫妻对话若与君臣奏对一般,很难再生出一段旖旎情谊来。
“王爷抬爱,臣妾不敢懈怠。”李岑安字正腔圆恍若诵读经文般严谨而神圣。
尽管灯光将她低垂的侧颜映得娴静美好,崇仪心中无端生出一段空洞的怅然。
屋里弥漫开一段诡异的静谧,逼得他站起来。
“你身上才好一些,也莫要太费心力。孤改日再来看你。”
李岑安急忙抬头,只看见眼前一晃而过的青色螭纹。
林嬷嬷就在这时抢进门来,迎面对着崇仪,故作惊讶地问:“晚膳已经备下,王爷用过膳再走吧?”一壁着急地向他身后的王妃使眼色。靖王好不容易来一回,她以为今夜总该留宿的。西苑的小妖精占着王爷不放,这几日眼瞧着霸宠的势头消退下来,正是王妃出头的好时机。说到底,王妃缺一个孩子,哪怕是个郡主呢!女人有了孩子,才有底气……
“不必了。”崇仪脚下未作停留,高斌也没料到他突然要走,急忙叫跟班的小子紧跟上他的步伐。
秦镜急得要跳脚。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白瞎了他给高斌塞得银子!
他刚才一直在门下听屋里的动静,听李氏一板一眼的回话,恨不能劈开李氏的榆木脑袋看一看里头到底装的什么章程。后来他听见崇仪要走,也是他一把推出林嬷嬷救场,可惜回天乏力。关键的李王妃不出声,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白瞎!
秦镜不死心地跟着跑出去送一程。可他到底是王妃的人,最多跟出东苑,还能打着王妃关心王爷的名号,再往前去就是作死了。他爬上罗星洲的假山,躲在一块奇石后,垫着脚搜寻靖王的踪迹。
掌灯的小太监走在前头开导,幽暗的院子里只看黑色的人影匆匆走上贯虹桥。中间的人影脚下一顿,秦镜一颗心就吊在嗓子眼。
池面上的晚风吹起衣裾猎猎,那颀长身影是秦镜视野里唯一的焦点。半晌,秦镜松了口气,看见那人终究还是踏上拱桥,往前头去了。就这样,他还是不放心,跟望夫石似的又守了一炷香的功夫,讪讪地折身回去。
颐沁堂里,李岑安神色晦暗,乏力地跌坐在座上。手边是方才奉给崇仪的那只葵口杯,茶凉了,汤色有些泛浊。她颓然失措,与靖王相处怎么就这么难……大抵还是因为这段强加的姻缘叫人无奈……她想,靖王心里是看不起自己的……
秦镜绷着脸进屋来,垂头丧气地回禀:“王爷往前头去了。”
李岑安却莫名地安心。好在是前院,好在不是去椒兰苑,靖王到底给她留了脸面……这样没骨气的念头也只给了她一瞬的安慰,转而就化为无尽的苦涩,几乎要淹没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七月初一日近晚,西角门里抬进一台青呢小轿,匆匆送进东苑。秦镜从颐沁堂的廊庑下遥遥眺了一眼西边,喉咙里含着模糊的笑声。
梦溪从屋里走出来,只一眼就埋下头绕着他走开。老东西不知又在算计谁呢!
勤本堂里,高斌端着手,暗里用手肘戳身边一同当值的张懂。
张懂木然的脸上没有变化,他走上去摘下明角灯罩,用小银剪子挑了灯芯,又轻手轻脚地罩上去。一串动作流畅娴熟,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响动,他退回原位,仿若入定的老僧。
高斌吊起眼角瞪他,心里骂娘。这油滑的小子倒撇得干净,关键时候半点不给情面。
崇仪稳稳握着一卷书,在案头明亮的光线下,仿佛看得入了迷。
可长眼睛的都看出靖王的心不在焉。那一页纸,王爷已经看了小半个时辰。高斌在心里默数,若是过了戌正,王爷还没有表示,他只好硬着头皮请示了。但愿王爷念在他经年用心当差的份上,别把气撒在他头上。想到这里,心里更恨梁王多管闲事。
今日退朝后,梁王突然热情地邀三爷一同往暄堂请安。事出反常即有妖,父子三人如平常寒暄一番,梁王不知怎地就委屈起来。
“父王实在偏心。二弟的聿德殿佳丽如云,父王还两次三番为他锦上添花。”
梁王这话却不假,抱怨起来有模有样。不知是不是恪郡王的双喜临门刺激了桓康王,单只进七月后,桓康王已经赐下两拨共六个美人给宁王。与其说是供宁王享用,实际还是指望宁王勤于耕耘浇灌,广撒雨露开枝散叶。
宁王后继有望,近来春风得意,政务上的热情也空前高涨。朝堂的风向摇摆不定,梁王有些急了!可恨他一腔热血,偏偏天不遂人影。王妃丁宁早年生端宁时亏了身子,是他一力瞒下;爱爱最得他心意,却引着阳平姑母的威迫,被灌下绝子汤,再无生养的可能;温成才貌双全,家世人品样样不差,他到底心有芥蒂,不大爱去她屋里……表妹是个好的,可父王抓着孝期的由头不放,再三推诿搪塞。
眼看着崇安因着苏氏肚子里不知好歹的一块肉水涨船高,他连日周转于百官中,蓦然回神,却发现他的三弟逍遥置身局外。他想起靖王侧妃传出喜讯时,三弟似有若无的防备。这个看不透的弟弟是不是想做坐享其成的渔翁?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像雨后的野草疯长起来。
只是他五官刚硬深刻,眼下作出这般拈酸吃醋的闺怨状,实在叫人不忍直视。
崇仪心有疑惑,深深看一眼这位长兄,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桓康王撩起眼皮,没好气地冷哼:“怎么?周家的丫头片子不够瞧,你还看中哪个,孤王成全你。”
温成出嫁时的闹剧,叫他在长姐阳平面前抬不起头,至今记忆犹新。也因此,崇武请旨娶周氏为侧妃的事,他一直压着不允。大儿子果决勇武,可内院那些破事叫人羞于启齿。
梁王对周丽华的用心非假,适才假作纨绔,也只是为了拉崇仪下水。于是一派磊落坦荡地承认:“儿臣属意周家表妹,父王早知道,旁的人自是无福消受。只是……三弟府里实在冷清了些。”他侧头对着崇仪勾唇一笑,并不掩饰眼里的戏谑。
桓康王不意他是为兄弟请命,倒是把话听进了。
老三的王妃人选不如意,老三媳妇又是个三灾八难的病秧子。年初给他指了个小丫头是淑妃家的侄女,那是个争气的姑娘,进门没多久就怀了孩子。不过,他记得前段时候脉象不好,和崇安的侧妃苏氏一样,都不让人省心。
“你倒是友爱手足。”桓康老怀安慰地称赞一句,视线调转落在一言未发的崇仪头上。
“父王……”
“父王!崇仪一向谦谨,哪里好意思开口。”梁王高声盖过崇仪的声音,一副体谅弟弟的好兄长做派。
桓康知道三子谨慎内敛,一时深以为然,也跟着怪责道:
“你呀,就是太拘谨了。跟父王客气什么,没得父子生分!”
“多谢大哥关爱,弟弟并无……”崇仪拱手,正待要打消桓康王赐美的念头,梁王再度扬声掐断了他的话。
“三弟与我还客气什么?!只要三弟开口,父王金口玉言,必会叫你如愿。”他打定主意为崇仪添堵,更是倾情演绎。“父王不知,三弟素有贤名在外,望京为其倾倒的闺秀不知凡几。就连适才在殿外侯传时,还有美人投怀送抱呢!”
崇仪拧眉,肃然凝视梁王的表演。原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目下被梁王借题发挥,其用心昭然。
方才,他与梁王一同在堂下等候通传时,有一位宫人失手打翻了他的茶碗。他只记得是一个穿着莺茶色绣鹌鹑补子的九品宫人,何来梁王口中风流艳遇……何况宣明殿乃是御前,他若与殿中女子暧昧不清,便可按一个窥视君侧的罪名,或许还难逃秽乱宫闱之嫌。梁王用心之歹,竟全然不顾手足情谊了嘛?!
崇仪回想起殿上的暗藏杀机,不由心悸。
好在当时父王未做深想,只招来翁守贵问明白是哪个宫女,大手一挥将人下赐于他。可父王心中当真半分芥蒂都无?梁王今日之举,无疑给他埋下一个祸端。还有那尹氏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由不得崇仪不多想。他虽不认为,梁王有往御前塞人的本事,可今日的事必有蹊跷。
“严禁府中议论此事,尤其椒兰苑……”崇仪面沉如水,深邃的眸中酝酿着风雨前的浓云。“别惊扰她……”眼下,他不知该怎么面对玉雪……
高斌头皮一紧,急忙应是。他默声在心里祈祷满天神佛保佑,可不能因为这事害了孟侧妃肚子里的宝贝疙瘩。一壁暗骂,梁王简直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