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李岑安在打听,尚膳局的人比她更心焦。听说九华椒华两殿改制,不等老尚膳传人,司膳冲进司库房,从库房里揪出朱玉兰。
膳房的内侍日常用砂石颠勺练手,都有一把子力气。两个小年轻虎着脸,下手也狠,薅着朱玉兰的头发往外拖拽。
司膳在敞亮的天井里尖声叫骂,指挥他的人把朱玉兰仍在天井的石板路上。今天除非李王妃能住进椒华殿去,谁别想救下朱玉兰。
朱玉兰被人推倒在地上,衣裙凌乱,头发也散开了。头皮很疼,可她一时间仿佛失了魂一般,僵硬地伏在地上。她被焦司库关在库房里又饿又怕,不由想起当年的齐姜。那时候在奚官局,齐姜是否也经历过如此被恐惧和绝望裹挟的日子。
“黑心肝的贱蹄子,拿你爷爷作筏子!”
司膳的骂声不多会就把司库房的人都引出来,焦其英也从正房里走出来。她立在廊阶之上,端着肩背脊挺得笔直,眉眼神色一派平和。
见状,众人熄了交接私语,在为着天井的游廊下,左右站成两列,个个儿眼观鼻鼻观心。
“焦其英,你也来看看!”司膳与她平起平坐,原该互相卖脸面的。可他着急把膳房从是非里摘出去,也顾不得旁人的死活。“看看你底下能人辈出,给主子穿小鞋,还想拉膳房下水!一肚子坏水的贱皮子,自己个儿作死,还要六尚局给她陪葬!她也配!”
难道他兴师动众拍开司库房的门,只为了将肇事祸首打一顿出气。他拼着与焦其英撕破脸,演这一出全武行,不止是为了挖出朱玉兰这条祸根,更要把膳房的立场宣扬出去。
回廊里,尖刻的骂声久久徘徊。膳房的小子体贴地为他顺气,嘴里说着:
“干爹歇口气,身体要紧,不值当为罪人气坏身子。”
司膳骂得太难听,司库房都脸上无光。典库拧起秀眉,脚尖才一动,被焦司库的眼风逼回去。
“往日伶牙利嘴的,这会儿怎么不说?!”司膳见焦其英八风不动,恨恨地一脚踹在朱玉兰后腰上。闹了这么会儿,焦其英不吭声,倒像是他们膳房仗势欺人似的。独角戏可不好唱!
朱玉兰被他踢一脚,腰间剧痛。她趴在地上缓缓回过神来。
“姑姑!奴婢有错,求姑姑责罚!”她还知道求自己人。焦思库为人刻板,从不做出格的事,也不曾磋磨过谁。若是焦司库发落,她还能留着命。
“犯了事,自有宫监处置。你既然说有错,自己往方总管处领罚去吧。”焦其英眼中古井无波,仿佛说出口的不是处置,而是普渡苦难的解脱。
朱玉兰的心一沉。焦司库把她交给宫监,是要把她逐出司库房。她口中的方总管是荣王妃的人,与齐姜共事多年,交到方总管手里,自己还能有活路嚒?
李王妃久病,身边唯二可用之人也无法分身。太子便下旨,命方槐安代掌六尚局,履尚宫之职。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子是在借先王后削弱李王妃在后宫的势力,为荣王妃掠阵。
李王妃身边何以无可用之人?即便当时没有,白月城人才济济,何以肯定无人投效。可太子说没有,但太子身边又恰好有一位受先王后调教的堪用之人选。
方槐安出自蒹葭殿,又有潜邸当差的资历。除了他不是女官,没人能挑出错处来。可尚宫的人选并非只看资历和能为,她同时也是一个风向标。六尚局落在谁手里,谁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而如今,看似太子牢牢握着前朝后宫的大权,可仔细推敲方槐安的出身,连猫狗房的小宫人都能脱口而出。那是孟娘娘的人!
旁的不说,不得不感慨,太子把桓康王与孟淑妃这两面大旗舞得得心应手。前朝为中宫之位议论不止,太子就搬出先王的册妃诏书让他们为难;后宫为宫权蠢蠢欲动,太子又抬出先王后来模糊焦点。
焦其英看得明白。她不掺和派系之争,她只看着司库房的一亩三分地。为了司库房的太平,无论什么人,她都能利落地割舍。
她不是向荣王妃卖好。若想讨好西侧殿,她就该亲自提着朱玉兰去请罪。她的目的很简单,不过和司膳一样,是一种表态。在后宫格局明朗前,她们只管当差。
到此,司膳也唱完自己的戏码,讪讪然带着人又走了。来时气势汹汹,走得潦草落寞。
他也骂自己猪油蒙心,着了贱人的道,一壁又抱怨西侧殿的这位不厚道。
想当年,孟淑妃初初上位,六尚局也有人拿规矩做文章。那时候可不见孟淑妃借先王的势,听说这位还是内侄女,怎么行事天差地别……
半晌午的,膳房里突然冒出两筐鲜蔬瓜果,夹杂在当天的俸例里。服侍老尚膳的小子与司膳低声交代。
“都是爷爷自掏腰包弄来的,时鲜的好东西。爷爷让您送膳的时候一并呈上去。”
“原话这么说的?”司膳摸不准,不信师傅就让他这么明晃晃地捧过去。册后圣旨还没下来,就巴巴地给西侧殿递上投名状。师傅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
“原话就这么说。”小太监认真又肯定。
司膳摸着光秃秃的下巴咂摸,一挥手让人先走。他想了又想,还是让人挑出最水灵的瓜果放进食盒里。又凑出一份差不多的往东侧殿送,不能“厚此薄彼”。
一波未平,可别再戳李王妃的肺管子。要是见天这么闹,光是想着就叫人折寿。
朱玉兰得了癔症,被送进奚官局。方槐安叫人把结论转告齐姜。
齐姜当年出宫是孟淑妃的恩典,因此方槐安和桐雨对朱玉兰这个名字都有印象。如是处置,也算以直报怨。朱玉兰求仁得仁罢了。
桐雨才来不多久,但亲眼见太子对荣王妃的偏宠颇多,她逐渐不确信起来。这与她认识的宫闱大相径庭,太子对荣王妃的包容,荣王妃对太子的随意,一件件一桩桩都超出她的认知。因而每日除了尽心服侍郡主,她再不肯多嘴。
年轻的时候情深意浓,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好的。等容颜老去,情意淡去,太子身边有了其他可意的姑娘,也许到那个时候,她能为淑妃主子多宽慰小小姐。可私心里,她也不想有那么一天。或者小小姐就有泼天的福气,能圆淑妃所不敢想的美梦。
东西送进西侧殿,送膳的少监在门外听信。刚才他特意在齐姑姑面前打开膳盒,露出里头的鸭梨和青枣。听说太子也在屋里,正好让太子看见。
齐姑姑似笑非笑地问他:“这也在王妃的俸例里?”
“想来应该是。管事让奴才呈上来,奴才也是听话办差。”少监装傻充愣地推说。膳房里油水多,他们个个吃得面色红润有光。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挤出一对酒窝,看着憨厚可亲。因为这对讨喜的酒窝,才讨来送膳的差事。
“这些,李王妃有没有?”齐姜翻看过又问。
“有的,都有的!”少监紧忙点头,庆幸司膳有先见。朱玉兰讥讽齐姑姑时,他就在不远处偷听。他猜,若是他说只送西侧殿,齐姑姑要拿朱玉兰作死的话来堵他。
高斌掀掀眼皮子,劝齐姜收下。膳房果然比司库房油滑,这么快就来弥补。
齐姜不置可否,但要买高斌的面子。她当面清点过后,转身回屋复命。
“叫他们拿回去。”孟窅一口回绝。她想起崇仪说过的话,觉得没意思。“太子安排得很好,孩子们都不缺,我如今也不爱吃果子。”
“慢着。”崇仪却叫住齐姜准备退后的脚步,温声戏笑。“哪有你这样胆小的主母。他们孝敬你,你安心收下便是。”
“我又不缺这一口。想要什么,让人外面去买也成,也免得有人回头再拿俸例来说事,烦呢!”孟窅兴致缺缺,她一双妙目黑白分明。
崇仪珍视那份纯粹,怜爱的揉揉她的小手,扬声把高斌叫进来。
孟窅一脸迷糊地听他吩咐高斌,把膳房送来的瓜果拿出去,送进宣明殿,再从宣明殿的用度上照样拨一份送回西侧殿。
高斌听令也是一愣。他不禁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太子突发奇想地要溜他一圈……这多此一举的事何必呢?再一细想,他又明白了。太子这是要叫外头知道,孟主子与他无话不说,无话不可说!
孟窅歪在凭几上,听崇仪为她解惑。产期将近,孩子顶着她的胃,她每餐吃不多。崇仪怕饿着她,时时让人备着汤水,在她饿的时候随时能吃一口。
这会儿,她还不饿。崇仪也没胃口,就让她靠着,自己一手去摸她的肚子。掌心贴着一侧静候孩子的动静,等上一刻再换一个位置。早几年,徐燕说过,五六个月上的孩子已经有感知,摸肚子的时候,他会调皮地跟着翻身打转。有的孕妇经常摸着肚皮打圈儿,孩子跟着转啊转地,不小心把脐带绕脖子上,临盆的时候活生生勒死在娘胎里。这话不敢让她听见,怕吓着她,是私下里让徐图去回禀太子的。
男人哪里懂这些门道,崇仪听了心惊,当时便叮嘱沃雪堂贴身伺候的须得时刻留心。事后,又哄骗孟窅,只说转起来孩子会晕,也提醒她平时不要频繁摸肚子。
孟窅支着凭几上,怀里像是揣着一只小西瓜,圆滚滚的挺在那儿。崇仪的手心又大又暖,她被摸得舒服着,眉眼儿都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