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宁王崇安孤零零走进九黎殿,亲眼目睹全副甲胄加身的梁王弯下他的膝盖。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崇安更瘦了,雪青的常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躯干上,领口和袖口都是垮的。宁王妃范琳琅大病一场后,突然沉寂下来。崇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整颗心空洞荒芜。他早在出局的那刻就放下执念。他知道,月宜始终不甘心。因为她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为他撑起一片容他残喘的天地,他不忍心击碎月宜的幻想。
此刻,崇安眼见梁王崇武,和他争锋相对了一辈子的男人,卸下他的骄傲,臣服在金阶之下。他并不意外,他想着,终于解脱了。他想回家,想和琳琅平心气和地说会儿话,想劝她也放开手,以后他们好好过日子。
大殿之上,因为宁王的出现陷入短暂的静默。惊疑的、防备的、不屑的目光毫不避讳的打量着这位突然的访客。
崇安觉得讽刺。这些人真可笑,连崇仁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们却在忌惮他。
崇仪从高处一揽全局。他向崇安微微一点头,俄而走下王座,亲手扶起长兄崇武。
“兄王心系黎庶,勤王驾,保社稷,昭昭丹心,功在宗祀。今孤以渺躬嗣承大统,自当兢业方殷,特加慎重,尊奉圣考,以孝义治天下。若然他日孤不肖无为,未能绍隆丕构,,届时请兄王再举义帜,吊民伐罪,匡我不逮。”铠甲冷硬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比不过心中的刚硬,他一字一句真挚诚恳,说给梁王听,说给朝野内外听。
比宁王更迟一步的朝阳公主错过了九黎殿兄弟友睦的感人情景。终于获得自由的朝阳指着弟弟崇武怒不可遏,因为梁王将唾手可得的王位拱手相让了?!
“我只恨不是男儿身,不能亲手为母亲正名。”
崇武不为所动。于母亲、于长姐,他心中无愧。崇仪成为最终的胜利者,与母亲的清白并无抵触。他早已揭破小周妃的虚伪面具,只是在最后的棋局里输给了老三。他输得起,可他不能做反贼。
朝阳气得浑身发抖,一鞭子抽坏了身旁一座高脚花几。啪的一声,香炉打碎了。
“这是我母亲的灵堂!求你们安静些吧!”端宁瞪着充血的眼睛,忽然厉声抗议。“长公主,至少您该尊重逝者。”
朝阳愕然,惊讶地发觉端宁的生硬。曾经那个依偎着自己撒娇的小姑娘仿佛在一夕之间长大成人,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里写满陌生的情绪。
朝阳被崇仪继位的消息震得失去理性,冲上门一门心思想骂醒颓废的弟弟,进而忽略了遍布素缟的王府正堂。
端宁愤怒地用力瞪她,泪水滑过脸庞。
可朝阳是谁。在侄女的怒视下,她的内心闪过震惊,也有些许羞愧,但梁王不争而败带来的怒气很快掩盖那些无关紧要的情绪。
她还要痛骂,梁王只有亲自把人拽出灵堂。门外的下人们纷纷做鸟兽散。
京城短暂的动荡过后,依然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恪郡王走马上任,接管望城巡防治安,首先走进的不是京兆衙门,而是先奉旨查抄五郡王府。
一时间,曾经与五郡王有过往来的府中无不人人自危。
一街之隔的另一处府邸里,童律钟果断地弃卒保车,舍弃三房一支后,尚未缓过来,紧接着迎来噩耗。童晏华,曾经的五郡王妃意外死在童府老太君的房中。
童律钟一只脚才跨进门槛,被这个消息惊得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
大管家紧忙扶着人,心有余悸。一面飞快地描述当时的情形。
“老太君已经哭晕过几回,公爷您可千万挺住!”逆党妻眷死在家里,会不会连累国公府?还有那些郡王府的奴才,自己已经派人把人都看管起来,但要不要交出去,怎么交出去。大管家一直在等童国公回府拿主意。
原来,五郡王要造反,事前半点未曾透露给童晏华知道。还是俐儿在崇仁带着所有守卫出发后,趁着府里空虚,才找上童晏华。
俐儿知道,五郡王疯了。他与童俊的密谋越来越频繁,到后来甚至在伶俐姐妹面前也毫无顾忌。俐儿悄悄收拾出两包素净的衣裙,又选了些式样简单的金银首饰。怕被五郡王察觉,她不敢去兑换银钱,宝石玉料虽然贵重但不好流通,这些金簪银镯将来可以熔了再去换钱。
俐儿甚至不敢让姐姐伶儿发觉,一直是一个人私底下悄悄进行。这日,五郡王带队出府,她立刻去向童晏华通风报信。
等童晏华风风火火带人出门,她才对伶儿全盘托出,劝姐姐立刻跟她走。
伶儿起初不肯。倒不是她贪图皇妃的富贵荣华,伶儿怕五郡王不放过她们。
“难道你以为五爷能成事?!”俐儿塞给她一个包袱,自己已经换上布裙。
伶儿吓得直摇头。怎么可能,五爷和童公子商量来商量去,连支像样的军队都没有。她听说,当年大王自庆州举兵,沿途各路诸侯好几十万人声援。可五爷有什么呢?难道就靠府里的卫队,和童公子那群江湖朋友嚒。
俐儿解开她精致的飞仙髻,用一根桃木簪绾了个单髻,告诉伶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趁着五爷和王妃都不在,赶紧逃。咱们跑得远远的,到邛州去,或者去中朝上国,再也不回来。”
伶儿六神无主,既怕五爷事败后被连累,又怕出逃后颠沛流离的生活。
俐儿不给她犹豫的功夫,狠心道:“你走不走!你不走,我一个人走!”
伶儿吓得跳起来,抓起俐儿准备的布裙胡乱换上。还有什么比姐妹分离更可怕的!她虽软弱,却也不蠢笨。俐儿一走,不论五爷成败与否,她的结局都不会好。
姐妹俩从后门摸出去,童晏华拍开国公府的大门。童国公不在,她只能找到老太君房里。
童晏华惊惧不安,但也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她抱着老太君涕泪俱下,哀求疼爱她的祖母设法支援五郡王。明知道前程渺茫,可五郡王若不能成事,她这辈子就完了。
童老太君搂着她唉声叹气。“这是造反呀!他怎么敢……”
童晏华不见她松口,突然推开老太君,刺猬一般张开浑身的利刺。
“他怎么敢?”她凄厉地笑起来,甩开老太君的手。“当初他汲汲营营,父亲不也默许了嚒?!当时奢想着做国丈,如今眼见五爷不成了,转头又去抱东宫的臭脚,做起国舅爷的美梦来!一边卖女求荣,一边低三下四,好一个首鼠两端的公爷!”
老太君哪里敢让她继续嚷嚷下去,抬手一巴掌打断她不要命的话。好在屋里只有一个贴身的婆子,其余都被她打发出去,探听消息的,看守门户的各处严防死守。这话要是传出去,童家就完了!
童晏华尖叫一声,索性撒开手脚歇斯底里起来。她大约活不了了,还要什么脸面。
“反正五爷要是倒了,你们谁也别想撇干净!”她目露凶狠,冲着老太君诡异地勾唇一笑。“三叔早就上了五爷的船,国公府里有一个是一个,谁也逃不过。”
“你!”老太君被她推开在榻上,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
“老太太和公爷为着一家上下劳心费神。大姑娘也是童家人,童家倒了,对大姑娘有什么好?!”婆子又是揉背又是捶胸,见童晏华顶撞老太君,也为老人家不值。
童晏华上手就给那婆子一个响亮的耳光。左右是个死,她索性豁出去,先出了心中一口恶气。“岂容你这老虔婆在本宫面前造次?!她们若还当我是童家人,就不会见死不救。一群冷心冷血的势利眼,与东宫那位才真是一家子!”
老太君气得捶床板,既虚弱又失望。“反了、反了……还不给我堵上她的嘴!”
于是,婆子高声喊人,自己也挽起袖子来,凶神恶煞地扑上去。这位大姑娘从来倨傲自负,看不起家下人。贴身服侍老太君的,她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成了逆党家眷,还像只疯狗似的胡乱攀咬。
“滚开,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碰我!”童晏华哪里肯受低贱仆婢的羞辱,反身就要出门。老太君不肯助力,她还不如和三叔去商议。她还不知,童律钟出门前,抽了童律铭夫妇一通,将人捆起来关在祠堂里。
拦路的婆子被她推开,撞在围屏上,咣当一声后哗啦啦散落声连起。那是五郡王送给老太君的寿礼,一架六槅五彩玻璃围屏霎时碎落满地。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童晏华鬼使神差地扑在那片闪烁着耀眼光芒的碎片上。
老太君两眼一翻,蹬腿不省人事。
焦头烂额的大管家跑进来,拍着腿喊了声天爷,紧忙让人小心地扶起碎片里的童王妃
四个人又是搬头又是搬脚,但见童晏华吭也不吭一声,都觉得不妙。
大管家的心沉了又沉,明知无济于事,嘴里依旧让人放轻手脚,一壁又去安排请大夫来。
童律钟见到女儿时,玻璃碎片还扎在她的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