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里人心惶惶,仆从如惊弓之鸟,插手弓腰只敢以眼神打量往来的徽羽卫。恭王被拦在宫门下,徽羽卫奉旨先一步来到王府宣读圣旨。
总管苏道宁跟着恭王进宫,多日不曾回府。童王妃回娘家搬救兵去了,府里坐镇的是恭王最信赖的大宫女梅初姑姑,是他亲自开口向恭嫔求来的。那时候,童晏华在府里闹得太难堪,恭王也学着靖王,从母亲处请来一位有体面的管事,接手府中的中馈。童晏华碍于婆婆的面子,加之梅初早过了青春妙龄,不需要防备,平时对梅初颇有几分敬重。
梅初自知拦不住铁面无情的徽羽卫,所幸禁卫不曾限制王府众人出入,她连忙派人去往宫里打听消息,另一头兵分两路,自己去童国公府请童晏华。
梅初手持恭王府的令牌,径直闯入国公府,因不知童晏华昨夜被老太君留在正院,起初还扑了一场空。等她问清童王妃的所在,再绕道过去匆忙说出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时,去宫里打听消息的人先回来了一个。
先跑回来的仆从扑在童王妃的马车上,喘着粗气,一手指着白月城的方向,好容易把话说利索。“宫门旁,就在墙下……禁卫压着王爷打……”
童晏华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闻言大惊失色,一迭声让车夫改道,直接向着宫城而去。赶到宫门下,刚巧行刑结束,两个禁卫架着崇仁慢慢往外挪。
崇仁的背上火辣辣的疼,但他撑着一口气,挪动双腿往外走。大王把他往泥里踩,他偏不肯服软。王妃的马车原也宽敞,临时收拾出来让他躺进去,还能坐下童晏华,并梅初和涓清两个婢子。
他受了伤,童晏华心急如焚,又怕颠簸中扯到他的伤口,不敢叫车夫快马加鞭。一家人坐着马车回到王府,大门上牌匾已经被摘下来。禁卫的兵士正用绳索拖门前的抱鼓石,府中仆役个个儿噤若寒蝉,不由联想起去年大王将准太子的宁王赶出宫城。多少人惊恐不已地胡思乱想,不晓得恭王惹了什么祸事,更担心自己的前程。
禁卫不假辞色,马车进门时齐齐停下手,中规中矩地见礼。等着马车走出视野,又飞快地投入工程。除了禁卫,还有内务管事在府中各处查看,但凡有超出郡王规制的摆件器物,一概收走没入内帑库。从即刻起,京城再无恭亲王,只有五郡王。听着称谓,想想五郡王在朝中的职务,众人不禁唏嘘,亲儿子竟尚不及兄弟子侄……
崇仁一反常态,神色平静无波地回到寝居。姬妾们都在里屋候着,听见响动,云涌般围上来。
内府一副抄家似的气势,当先走进的就是崇仁的院落,此时才往女眷的房舍去。曹韵婵作为留在府里品阶最高的一位,召集起府内姬妾,慌忙涌入正院。一来避开跟随内务府四处搜查的禁卫外男,二则,王爷回府后,能第一时间探明消息。伶俐姐妹一向住在正院的偏厢,眼见情势不对,也很配合曹侧妃。
伶俐姐妹胆子小,只瞧见恭王外袍上的血迹,立时啼哭不止。被童晏华高声呵斥一番,才用帕子捂了脸,一抽一噎地伤心。
曹韵婵面含哀戚,上前一步请示。她洒出梯己,从进府的人口中获悉了大概,已经预备下大夫和药材。
“府医就在门外,这就叫进来?”
童晏华难得没有奚落她,催着人进屋为王爷诊治。不多时,太医院派的人也到了。
大王打了五郡王,太医院还是要尽心医治。两个擅长外伤棒疮的先后把脉问诊,验看伤势。
“下官拟一副清热镇痛的方子。”年长的医官从药箱里翻出棒疮膏和解热毒的丸剂,都是应急用的好药。“此为外敷膏药,薄敷于疮处。”
略年轻的那位跟着进言。“伤处不可碰水,衣物宜宽松,被衾不宜盖实,以免黏连伤口。”
话音才落,伶俐姐妹胡乱擦了泪水就去翻找。她们原本是屋里当差的,家具物件的收纳位置,心中都有数。很快找来一张小条桌,架在床上刚好托起被衾,又把怀里的香帕掏出来,铺在崇仁的枕边。两人顺势跪在脚榻上,预备留下侍疾。
童晏华暗暗瞥一眼,心道好一对狐媚东西,这个时候还不忘凑上来。只是五郡王受着伤,眼下没工夫教训她们。
五郡王无意消受美人恩,反而对王妃软语宽慰,轻轻扯起有些泛白的嘴唇。“不必担心。太医也说,本王不碍的。”
两个医官垂下头去。给王室宗族看病,审时度势比医术更重要。他们可什么都没说。五郡王受大王的惩戒,若说伤势不重,行刑的侍卫必遭质疑;若说很重,行刑人亦可能脑袋不保。看破不说破,方能各自保平安。
童晏华的脸色缓和下来,眼角还泛着水光,又听崇仁说。
“两位太医辛苦,王妃代我看赏。”
两个太医齐齐拱手,口称不敢。谁也不是眼皮子浅的,如今避着五郡王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收受郡王府的赏银。
“这都是卑职分内之事,断无再受郡王赏赐之理。王妃抬爱,卑职愧不敢受。”
“卑职写下药方,还要回太医署誊抄脉案。”
二人婉辞一番,先后找出借口退出去。一个人飞快书下方子,请苏道宁一同去开库取出药材。
隔一日,府里还是乱糟糟的。左右从前也是苏道宁和梅初在打理,童晏华便也不插手,反倒出了一趟门。不必提点,昨日安置好五郡王,她主动向请缨去联系她的三叔。
童晏华心里还记恨父亲的薄情,不愿回国公府再听他们狡辩之词,与她三叔童律铭约在茶楼见面。内务府办事果真极是效率,亲王妃的双驾朱辕马车已经被撤换,一时还来不及置办,门房上拖出梅初姑姑的马车来临时替用。府里还有供门客乘坐的马车,比这一驾规格略好,但是外男用过的,更怕冲撞了郡王妃。
“五爷嘱咐勿要引人注目,今日只好委屈娘娘。里头的铺设器具一概都是新办的,娘娘宽心。”梅初在旁赔小心,亲自打起帘子,方便童晏华查看里头的情况。
童晏华看着简陋的马车,心里又是一阵气闷。再听梅初唤“五爷”,顿觉苦涩难堪。
都是奸猾狡诈的人精,前一天还一口一声王爷,忽然间就默契地一致改口称呼王爷为五爷,改王妃为娘娘。两个小妖精从前王爷长王爷短,如今呜呜咽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倒是清楚明白,一口一个爷,一次不曾口误。不能唤王爷,更不敢喊郡王,除非是不要命了。
梅初见她瞪着马车,眼里泛红,脚下分毫不动,暗里叹了口气。“娘娘早去早回,五爷还等着娘娘的消息呢。”
童晏华这才按下心中的怒意,飞逃般钻进马车去。
涓清似哭非哭似笑未笑,一脸尴尬地对着梅初一福,也跟着钻进帘子。很快,她从车内发话出发。
童晏华约了三房在城南的茶楼相见。东面的真味阁是宗亲贵戚常去的,她不想被人看笑话,就改约在城南。这里是她娘家的产业,比外面干净,也容易打点。
童律铭夫妇二人早早儿地等在二楼雅间,二楼其他茶室都空置着,方便她们说话。掌柜的为童晏华引路后就躲开了,派出脑筋活络的账房和涓清一起守在二楼楼梯口,以备传唤。
三太太一见童晏华就心酸落泪,拉着她的手,直为她不平。
“娘娘受委屈了!咱们姑爷可还好?”
童晏华被最亲近的人接连背叛后,全靠着毅力强撑。如今得三太太关切,仿佛这才寻见些许依靠,不由真情切意地喊了声,一时语噎泪涌。“婶娘。”
其实,三太太听说恭王被贬,整颗心都凉了。想着在外为恭王卖命的儿子,她又悔又怕,拉着童三爷想办法。她只有童俊一个儿子,三房一贯被她拿捏得紧,连个庶子也没有。童俊若是出事,三房这一脉就断了。
可谁料,童律铭平日优柔寡断,这回却出人意料的果决。他料想,大王连宁王那奇耻大辱都舍不得下杀手,对亲儿子必然更无法割舍。眼下因为梁王生死不明,为了稳定朝纲,不得不抬举靖王,这才拿恭王做文章。他私心揣度,大王的本意必定更倾向梁王。立靖王为储君,是为着梁王遇害的不得已而为之。为免朝局在线二王相争的乱象,这才编造罪名打压恭王。可亏欠恭王的,假以时日总要安抚补偿。是以,他料定恭王必会起复。
何况,俊儿昨日又传来消息,朝阳公主的队伍里守备严密,卫队众人形容肃穆不见哀色,一路稳步向京城推进。他们料想,梁王十有八九只是受了伤,于性命无大碍。之所以传出梁王落水身死的消息,大概率是朝阳公主迷惑刺客的烟幕。毕竟从江州出发,先后两次遇袭,险象环生下,悍勇如梁王也是惜命的。
只要梁王不死,靖王的太子之位必不安稳。届时两虎相争,恭王从中运作,更有无限前程可图。说实在的,大王膝下不丰。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宁王倒了,大王还能在生下的三个儿子里挑挑拣拣,用靖王掣肘梁王。可梁王一死,大王也意识到,自己没有多少选择的余裕,因而匆忙立起靖王。同理之下,倘或梁王和靖王两败俱伤,大王不立恭王,难道还将王位拱手让出,成全小周妃的谋算嚒?
童律铭想着恭王的心机,心底涌起抑制不住的兴奋。恭王是疯子,自己是赌徒,何况恭王手里还有他犯事的把柄。他把心一横,索性一条路走到黑,再坏还有国公府是他的退路。可一旦事成,他的俊儿就有从龙之功。即便大哥做了国丈,可大哥没有儿子,童家家主的位子迟早就是童俊囊中之物。他们三房不用再做大房的附庸!
三太太听了丈夫的分析,也是心中热切。她更想着,自己那豆蔻年华的宝贝女儿。原本老太太还提过一句,让筠华给恭王做侧妃,将来有了孩子,和晏华一起抚养。她当时一口回绝了。谁知那老不死的安的什么心!天下哪有许多娥皇女英的美谈,后宅里的女人你死我活的先例还少嘛?她童晏华的娘若不心狠手辣,国公爷膝下又怎么会只有一个跋扈的女儿。想让她的筠华为她堂姐做嫁衣,事后尚不知有没有她女儿的活路,自己怎么肯依!可若如老爷说的那般,自家就是新朝一等一的功臣。到时候,筠华进宫去,恭王也将用心回护,等她得宠生下皇长子,童晏华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