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星夜兼程赶赴江州,随后第一本奏折递进暄室,请求桓康王允准兵部护送赈灾钱粮。桓康王压下不提,转头在户部的奏事折子上批一个“可”字。
“灾情似火,速办。”稍晚,他把折子单独挑出来,命人即刻发回户部,着手推进相关事务。
暄室里点着提神的瑞脑香,冰片微凉的苦意轻盈地弥散开。桓康王歪在摞起的锦垫里,目光涣散无光。室内安静地仿佛听得见熏香袅袅升腾的细响。唯一作陪的翁守贵泥塑木胎般在他身边跟着入定。
俄而,他打破凝滞的时光,低沉的嗓音里裹着砂砾般粗粝。“他想做什么?”
翁守贵心知不是自己能说话的地方,大王只是需要一双听得见又听不进的耳朵。他专注地看着桓康王凹陷的脸颊,为他眼底的乌青心忧。太医院已经不开新药了,魏杞进了一剂药茶,让大王日常喝着,好歹不至于整宿地咳嗽不得成眠。
桓康王自言自语一番,摩挲着手炉上的花纹,叹了口气。“办完这趟差,让他随户部一同返京,好好在府里休养。琪哥儿如今还没个兄弟,他怎么就不急呢……”
翁守贵莫名心酸。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于父子相互猜忌。大王是想圈进梁王,偏偏还没法狠心割舍父子情分。其实,大王一生多情,是个内心柔软的人。他挨着小周氏,也没有忘记敬贞王妃。端看如今还行走于京城的周国公府,若非大王顾忌梁王与朝阳大公主,凭周家两个女儿的所作所为,早抄家三百回了。宁王作为前朝余孽,还能完好无缺地在王府里莳花逗鸟,不也是大王看在一场父子情分上。可以孩子大了,只想着掐尖儿逞能,竟没一个出来回护老父。他想起靖王,又在心里无奈摇摇头。靖王的心早就冷了。
正想着,小内侍进来通传,道是靖王来请安了。又到了皇孙回府的日子,回回都是靖王亲自来接。上下都说,靖王小夫妻对自家孩子是真上心。君不见,梁王对唯一的公子威严有余,倒像是先生学生一般进退有据。
桓康王支着手坐直身体,长袍像是挂在他身上,像是半空的米袋子,在身前垮成一团。
翁守贵凑上来扶一把,摆摆手,让人迎靖王进来。
桓康王看着殿门,靖王仿佛披着光华步履方正地走进来。他的神色清朗而平和,不见喜色,不见彷徨。老人眯起眼,想看进三儿子的眼底,试图从那里分辨出一些不一样的光亮。
崇仪走到长案下,一丝不苟地拜下请安颂吉。
桓康王抬手,突然发问:“可曾见过你母妃?”
“儿子先来给父王请安,随后再去蒹葭殿,顺便带孩子们回家。”
桓康王审度着他的神色,最终没有自讨没趣地问他对童氏出家的看法。难道怪孩子对此事过分冷漠?那不正是外头那些说辞。老三这孩子打小就冷,对谁都是淡淡的。哦,不,对他的小媳妇儿火热得很。桓康王点点头,脸上不怎么得劲。
“怎么突然要接走?”
“今儿初十。” 崇仪垂下视线,清浅一哂。怎么听着像是耍赖似的。过年时,桓康王提了一句,以孟淑妃在宫中寂寞为由,把孩子们在宫中小住的时日往上提一提。每旬多住两天,逢六送进来,逢十接回家。玉雪心疼得眼睛都红了。可一头是王谕,一头是孝道,两座大山压下来,他也只有低头从命的份。
另外有一层,他不曾告诉玉雪。有孩子为纽带,靖王府无形间走近桓康王身侧。他把握着分寸,不近不远地一步步在桓康王心里扎下根基。
桓康王撑着桌案,呼呼沉着脸不讲道理。“急什么,难道怕我委屈他们?再住两天。”
崇仪拱起手来,近乎央求般。“孟氏实在想念孩子,父王宽宥,体谅她一片慈母之心。”
“也没见她进来看一眼。”桓康王更不乐意了,赌气般地质问:“想孩子就正大光明地进宫来,难道你母妃防着她了?!”
翁守贵悄悄偏过头掩面偷笑。说起孙子的事来,大王也像个孩子似的蛮不讲理。也好,叫他
“姐弟俩瞧见她,一刻都待不住。每回送出门,都是哄的。” 崇仪无奈摊手,也是满腹苦衷。今年,平安也跟着进宫了。他最依赖玉雪,送上马车的时候,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落下。三个孩子里,他最小也最单薄,玉雪在家不免日日担心他。他们何尝不想进宫探望,见不着时牵肠挂肚,见着了只怕孩子哭闹着要回家。
桓康王一想也是,那个小的三句话不离阿娘,有两回吃饭的时候想家,想得眼泪汪汪的一边吸鼻子一边吃。桓康王不仅不觉得伤眼睛,反而生出好奇心来。
他想抱着哄一哄,小娃娃还不让。和着眼泪指挥太监布菜,自己抓着勺子大口吃饭,把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才解释说:“不吃饭,阿娘疼,弟弟疼。”
“母妃叮嘱过,按时用饭,按时就寝,平安康健是最好的孝道。”阿满为弟弟补充完整。总结起来是说,不吃饭就会生病,生了病母亲心疼,母亲心疼,做儿子的也心疼母亲。
他说一句,平安就点一个头,小鸡啄米似的。最后总结道:“哥哥对。都对!”
这孩子怎么就认真得这么招人疼呢!想着两个小孙子,桓康王心头松快了些,愈发舍不得放人离开。宫里太冷清了,他甚至纵容孙子们在九黎殿的丹墀上抽陀螺。那些欢快的笑声能破开笼罩白月城的阴霾,向早春的阳光明亮通透。孟氏教的孩子好,没心眼,脾气也温厚。大孙子小儿子,他见多了糟心的儿子,自然更喜欢软乎得像团子一样又白又暖的孩子。子肖其父的梁王府大公子就被他放在一射之外,脾气太倔,眼神和他没良心的爹一样尖锐又倔强。
崇仪见他神情松动,进一步拱手告饶。“实在是孟氏想孩子们了,一刻见不着人,心里便不能安稳。她这两日身上不好,只盼着孩子回家。儿子想她心定了,兴许能爽利一些。”
桓康王拧着眉头,觉得三儿子太宠媳妇,明目张胆地把娘子放在老子前面。果然孙子都是好的,儿子不是东西!
崇仪神神秘秘一笑,为难地表示:“她这几日身上倦怠,饮食无味,瞧着行状倒像是怀阿满的时候一般。不过,时日还短,做不得准。儿子倒不敢贸然请太医来看,以免空欢喜一场反而不美。求父王通容。”
他心里隐隐有猜测,玉雪的小日子已经晚了三日。若是再过一旬还无动静,他就让钱益来给她请脉。说好要给臻儿添个妹妹,瞧她连日恹恹的行状,多半是又有了。只是她牵挂着孩子们,自己还未察觉。
桓康王哪里还有半分芥蒂,拊掌道好,大袖一挥赶着他带人回家。这是又怀上了!怀上好啊,不拘男女都好。等孟氏月份深了,就把三个小娃娃接进来住着,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
崇仪安抚了老父亲,被翁守贵亲自送出来。
“老奴先给靖王道喜了。”翁守贵富态的脸上露出和气的笑。眼前的人,是大王唯一能器重的王子,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却稳稳走到所有兄弟的无法觊觎的高度。他看似不争不抢,实则每常切中大王的心思。就连子嗣上的事,也稳稳地压了兄弟一头,不得不感慨天意。“大王见着璋公子就高兴,能比平时多用半碗饭。王爷常带公子们走动,”
崇仪真心诚意地谢过他。其实,论起对桓康王的体贴,他们这些儿子都不比翁守贵用心多。
“父王的起居,阿翁多费心。”崇仪回一礼,以晚辈的姿态郑重托付。
翁守贵急忙避让开,只说是分内之事,不敢受靖王的大礼。转头,他将靖王的话学给大王一听。不拘靖王是什么心思,大王总是喜欢听的,多少慰藉大王无处安放的慈父之心。
崇仪继续往六宫出发,到的时候,孟淑妃已经在大殿里等他。才弯下腰,平安拨开珠帘蹬蹬蹬跑上来,一把挂在他腿上。
小儿子仰起头,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热情地叫唤:“爹呀!”
三个孩子在隔壁听见消息,纷纷抛下玩具果子不要了。臻儿和阿满多少习惯了,还能稳住步子,平安不管不顾冲在最前面。
“慢些跑,仔细跌跤。”孟淑妃在上座招呼,一壁摆手示意崇仪免礼,对着小孙子忍俊不住。“平安一见到父亲,眼里就放不进祖母了。”
平安红了脸,害羞地扭头看孟淑妃,两手还是抱着不放。他想家,想阿娘。他也觉着不好意思,讨好地咧嘴笑,一边坚定地抱着父亲的大腿。
臻儿小棉袄爬上座,搂着孟淑妃笑嘻嘻地撒娇。“阿奶不哭,弟弟喜欢阿奶。”
孟淑妃揉揉孙女的头,佯作伤感地叹气。“还是臻儿心疼祖母,平安一心只向着你们娘。”
“弟弟。”阿满依次给祖母和父亲请安,站在双方中间,端出兄长的架势来教训弟弟。“不可对祖母失礼。”
“没有!不是!”平安被教训得想哭,仰头向父亲求救。他还不会说长句子,心里一着急,更是舌头打结牙齿打架。他怕放开手,就不能回家,不回家就看不见阿娘。平安急得原地抓耳挠腮,可谁也不帮他说话。
桐雨心疼不已,推着孟淑妃使眼色,满是不赞同。孩子的眼圈都红了,快别装了,真真为老不尊!三个小主子住在蒹葭殿,她比淑妃还开心,每天醒来都觉得浑身是劲。
崇仪无辜地回看,心里也很无奈。他认知里的孟淑妃像神龛上的佛像法相庄重,日常隐在檀烟袅娜的云雾后。此刻的她是从未有过的真实,像是富贵人家的老太君,逗弄着心爱的孙儿。原是一桩小事,谁也不会和这么小的孩子讲规矩,可他想看看长子如何处事,次子会不会听他哥哥的话。
阿满告诉自己要爱护弟弟,弟弟不懂,可以教但不可以骂。父亲给自己讲道理的时候也很耐心。阿娘说,哥哥护着弟弟,弟弟敬着哥哥。他答应阿娘,在外面要照顾好弟弟。
阿满走上前拉起弟弟的手,认真却温和地说教:“父母呼,应勿缓。祖母是父亲的母妃,祖母说话,父亲也需恭听。”
这是官大一级的意思。崇仪好气又好笑地听孩子直白的解释,点点头,煞有其事地为长子背书。“你哥哥说的不错。”
平安眼见一个也不帮他,便知自己做错事了。他憋起小嘴难过又委屈,小手扯一扯父亲的衣角,还有点不甘心。
“二公子真孝顺!快别欺负这孩子。”桐雨实在不忍心,没好气地瞪一眼主子孟淑妃。转头堆满了笑,满目慈爱地看向孩子们,一个也不落下。“二郡主头一个想着祖母,最会疼人。大公子孝顺,还会教弟弟。反倒是主子您越活越小,与孩子们淘气起来。真真儿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满屋子里也只有她一个敢这么说话,似真似假将孟淑妃抱怨一通。余者笑眯眯地做陪衬,一个也不搭腔。主子说的都对,桐雨姑姑说的也对,小主子们就更不能错了。
平安垂着头被哥哥牵到孟淑妃身前,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孟淑妃的脸色。
阿满拉一拉他的小手,鼓励他主动认错。
平安盯着孟淑妃好一会儿,看出她面上并无愠色,鼓起勇气来。“阿奶好。”
孟淑妃的眼角浮起笑纹来,他也极有眼力,抽出小手改为抱住孟淑妃的腿,奶声奶气撒娇,一声阿奶转出八个调儿来。
“弟弟也疼阿奶。”这是一句长句子,说完了,他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甜甜地保证。“陪阿娘,再陪阿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