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爱爱挎着扁方食盒,款款跨过门槛,十六幅湘水裙摇曳生姿,似天边烧红的晚霞飘落梁王的书房里。她长了一双敬贞王妃的眼儿,看着你的时候似有秋水盈眸。当年梁王瞧上一眼便魔怔了,为她赎身,将她安置在王府,宁王妃也不能轻易拿捏她。此刻,她在眼角浅浅某一些胭脂,更衬托出她如水的风情。
梁王爱护她如珍似宝,爱到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袁爱爱除了那双酷似他生母的眼儿,做派言行无一不像足了他最厌恶的女人——他的姨母小周氏。底下人悄悄议论,袁姑娘盛宠,便是梁王独子琪哥儿都往后排一排。这是要人命的说辞,不敢叫梁王听见。可袁爱爱听见了,并因此骄矜得意。
梁王崇武最善骑射,为人也十分警觉。袁爱爱一进来,他就察觉了。未及抬头,鼻尖隐有香风浮动,他不由松开浓黑的剑眉,刚毅的唇角浅浅勾起来。
袁爱爱随手将食盒搁在长案上,扭腰往他怀里坐下去。
“我就烦瞧这些长篇累牍的,读一行便眼睛脑仁发疼。”她嘟着樱桃小嘴埋怨,柔软的手臂水蛇一样勾着梁王的脖颈。
梁王便顺势低头一亲芳泽,捏一捏她娇艳的面皮,宠溺地笑骂:“放肆!你懂什么?!”
梁王单指挑起提梁食盒,挪开一边去,露出底下缎面封皮的请安折子。他也不耐烦看这些文绉绉的虚话,空有华丽的辞藻,通篇说不出一句重点,还透着一股子酸腐气。这些文人奸猾,披着清贵的外表,内里都是花花肠子。可老二身边多翰林墨客,他总要与他势均力敌。
袁爱爱妩媚勾唇,歪着头靠在他肩上咯咯娇笑,坦然地承认:
“我不懂爷们的事儿,我只管懂爷您一个,足矣。”说着,她揭开食盒,取出一碗汤羹来,翘起葱白一样小指,拈着一只银匙,在珐琅小碗里搅动,檀口一壁吹着细细香气。“您呀,忙起来便顾不上自己,什么事还比身子要紧的。如今烧着地龙,虽说屋里暖和些,可火气烧得五脏六腑都是燥的。您素来阳气旺盛,日常吃一碗清肺生津的汤羹才好。”
梁王满意地笑一笑,就这她的小手喝汤。那汤匙花瓣儿似的,抿一口只能浅浅尝个味道。梁王不爱汤汤水水的,此刻却愿意耐着性子享受她的小意温柔。
“北边进上来一批上好的血燕。你身子弱又怕冷,明儿找王妃去领,每日也吃一盏。”
“血燕难得,还是留给姐妹们。有爷怜惜我,比什么汤药都灵。”袁爱爱娇声谦让,卷翘的蝶睫下眼波流转,俄而心生一计。她叹了口气,拧起细细的柳叶眉。“听说周妹妹这两日身上不爽利,不如给她去。”
梁王还不知道周丽华的事,闻言挑眉示意她细说缘故。
袁爱爱状似为难,贝齿轻啮红唇,迟疑地揽着梁王宽阔的肩膀,和风细雨般娓娓道来:
“周妹妹叫人践踏脸面,如今关上门窝火呢!”她同仇敌忾地娇哼:“外家心疼周妹妹,偏遇见童国公家跋扈,截胡截得理直气壮!真真叫人齿冷。”
她敢托大管侧妃叫一声妹妹,不是梁王给的底气,又是谁?!府里除了丁宁,那是正室嫡妻,她不敢造次,便是胡瑶进府来,也被她唤作妹妹。后来,阳平翁主借故发作过一回,她便不叫了。旁人只当她慑于老翁主的威仪,这固然不假,可她就是要让梁王知道阳平翁主仗势欺人。果然自从她不再唤妹妹,即便从不向他诉说委屈,梁王对她的疼惜却更胜从前,更是对胡瑶冷眼以对。
梁王只听袁爱爱虚情假意为表妹抱屈,脸色却是一点点阴沉下来。
原来,那日童家和周家同时登门,都要请窦氏为自家姑奶奶调理。窦家独门的按摩手艺在望城早先也小有名气,又因为窦氏伺候过荣王妃一回,颇有些盛名在外的意思。结果,周家没抢赢童家,被狗仗人势的童家管家好一通奚落。
袁爱爱今天借着为周丽华抱屈的旗号,狠狠在周家的脸面上踩一脚,落井下石不可谓不下流。她之所以敢,一则凭借的是梁王的放纵,再则是周国公不得圣心已久。桓康王瞧不上周国公家,盖因当年周国公不敢犯众怒,捏着鼻子,没为小周氏说一句话。庶出的女儿爬床媚宠,一连逼死了两个嫡出姐姐。这事情摆在任何一家都是极其丢人的丑闻,周国公自诩钟鼎世家,自矜身份,却出了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妃。老国公被世人戳脊梁骨,生生被气得吐出血来,国公夫人折了两个嫡亲的女儿,羞愤之下一头碰死在周家祠堂里。周家上下便是有一二个想凑上去捧小周氏的臭脚,也怕被天下人耻笑。周家虽然因此失了圣心,却保住梁王与周家的一脉亲缘。桓康王在小周妃身上昏了头,到底虎毒不食子,看在梁王和朝阳公主的情面上,不冷不热地晾着周家,却也不曾过分磋磨。对周家来说,虽是苟活,却足矣……
袁爱爱所想,与窦家亦是不谋而合。窦老爷敢撇下周国公府,先就接童国公府,也不过因为童家比周家权势更大。窦老爷医术平平,医馆长年往来人流不断,识人辨势的眼力却是有的。他不敢得罪势力更大的童国公府,只好先怠慢周国公府,可也不敢将人得罪死了。
第二日,窦氏的老父为表歉意,亲自将家传秘方手抄一份送上周国公府赔罪。若说这桩事故里最无辜的还数窦氏一家,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两大国公爷上门这样天大的光彩,却让窦家上下坐立难安。哪一边都得罪不起,又势必要得罪一遍,有谁比窦家还难呢?!
窦氏现在后悔不已,早知道不如当日就留在靖王府继续服侍。听说徐燕一家如今都在靖王门下,还陪着荣王妃进出白月城,在圣人面前露过脸。
却说,窦氏面甜心苦进了童国公府,与国公府老太君一番虚与委蛇。等她一手摸上童晏华的脉,登时心头如擂鼓。窦家世代行医,她虽因女儿身而未得真传,但父亲偏疼她,私下传授皮毛。恭王妃分明宫寒气滞已久,宫里的太医竟然毫无作为嘛?!
太医是知道的,可太医院有太医院的默契。恭王妃的病不要命,只是生不出孩子罢了。恭王的子嗣也不是只有恭王妃所出,因此这病便无足轻重。童晏华又不好意思在太医面前露出出急切的心思来,太医们便当她不急,日常开一些暖宫的调理方子也当不得渎职的罪名。
童老太君眼光老辣,当时便察觉窦氏的脸色不对。
“民妇草芥之身,唯恐学艺不精耽误王妃娘娘,实在心中不安,叫老太君见笑了。”窦氏勉力一笑,脸上犹有菜色。她从前在街坊间也以聪慧善言被人夸道,前些年受徐燕点拨,也知道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太医都诊不出的病症,她们窦家小小医馆哪里来的能耐?来前,父亲再三嘱咐,她更是不敢轻心,一劲儿推说自己没本事。
若说旁人还以为是窦氏谦虚,童老太君何等精明,立时听出她话里的搪塞。老太太眼中闪过幽光,心知其中必有蹊跷,便让管家开库取出许多财帛打发窦氏,又说过几日还要酬谢她。
无功不受禄,窦氏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捧着童老太君的赏赐当下懵了。她浑浑噩噩回到家里,与老父说了经过。窦老爷听女儿一字不落地说来,背上已是一片冷汗。童老太君给的哪里是谢礼,分明是封口费。童家肯定不能让人知道,童家的女儿不能生。自家女儿不小心撞破了恭王妃的秘密,是福是祸还不定呢……
童老太君年轻时狠辣果决,依着她的脾气,恨不能将窦氏一家灭口才利索。可童家与周家几乎撕破了脸,大张旗鼓把人迎进来,若是莫名其妙地没了,反而惹人猜忌。不得已之下,只能先以财帛动人,来日徐徐图之。眼下更要紧的是孙女的身子,若晏华不能为恭王生下嫡子,童家也要早做筹谋。无论如何,恭王世子必须留着一半童家的血脉。童家已经失去了一个皇子,不能再眼睁睁错过一个皇孙。
童晏华满怀希冀回到娘家,却灰头土脸地逃回王府。她把自己关在昏暗的房内,用被子紧紧裹起簌簌发抖的自己。她不能生孩子……
祖母让她躲在屏风后,先后请来三位郎中和医婆为她诊脉。三人的说辞如出一辙,皆道寒毒积内难以拔除,一生子嗣艰难。她听着大夫惋惜的叹气,心一点点沉到谷底,想被浸泡进冰冷刺骨的深潭里,手足僵硬舌根发麻。
她不能生了,可祖母尚且来不及为她伤心,她更担心的是童家的利益。没有人在乎她的痛楚难当,她的亲人眼中闪过无数的情绪,焦虑、不安、甚至兴奋,远胜于难过或同情。不!她不要那些人的同情。往日最疼爱她的祖母给了她当头一棒,什么祖孙亲情都是假的,不过是建立在利益关系上的假象。
她们甚至不追究她不孕的原因,一朝发觉自己没有利用价值,她们立刻想扑上来撕咬她的血肉,踩着她的尸骨往上爬。连祖母也说要送庶妹进府,替她生下孩儿,养在她的名下,以维系恭王与童家。
童晏华不肯,头一回顶撞了一向敬重的祖母,掩面跑出童府。她几乎落荒而逃地回到恭王府,她不敢见恭王,也不想见童家带来的仆妇。此时此刻,天地间她孤立无援,所有的恐惧、伤心、痛苦,只有她自己在暗处独自品尝。
她知道,必定是有人暗害她,她不可能生来残缺。是谁害她?是逆来顺受的曹韵婵,是巧言令色的伶俐姐妹,或者是娘家不安分的庶妹?会不会是大嫂二嫂早有预谋,不想让她占去皇长孙的优势?会不会是孟窅那贱人,也许她记恨当年待诏时被自己捉弄?
无数张可疑的面孔闪过童晏华的脑海,猜忌让她血脉鼓动,心跳得飞快。愤怒很快涌上来,盖过无助的伤心。她不肯让绝望打到自己,只有仇恨能支撑她濒临崩溃的内心。
她恨恨地想,祖母好狠。不论是谁害自己,最依赖的祖母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捅下最狠的那刀。如果她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她必须要一个孩子,要一个凭她拿捏,全无后顾之后的孩子。她不要像姑母,谁也不能抢走她的孩子。庶出的身份再低,总连着童家的血脉;曹韵婵再听话,也难保心大,何况她们很可能就是加害自己的凶手!她不做别人的踏脚石,谁也别妄想踩着她出头!如果她要一个孩子,宁愿买个婢子来,到时候去母留子才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