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宫在北,三面围山。巍峨山川错落的天然屏障无声阻拦春风的步伐,往来侍从还穿着早春的夹袄,宫室里驾着黄铜罩的火盆,不时就有宫人往里加炭,还有铜盆外沿的凹槽里盛着水。一则防火,二则不让室内太过干燥。
儿子受了重伤,桓康王哪里还有驰骋猎场的兴致。后来盘桓猎场,不过是因为崇仪的伤势无法挪动。可左等右等,崇仪病势反复不定,而朝中以孟太师为首的文武官员催促圣驾还朝的声音越来越紧。日前,中周大天子的特使一行已经出雍州云阳关,不日将抵达芷州驿馆。
伽罗作为中周藩属,天朝持节使的到来不得不郑而重之。
中周太子已立,崇宣皇帝派出使节昭告四方。这又勾起桓康王一桩多年未解的心事。他的“太子”进住东宫已久,却迟迟未能有个光明正大的名分。
马车驶出草原,整齐划一的队伍走在平坦的管道上。桓康王推开车窗,窗外梁王御马的挺拔身姿映入眼帘。景正不在护卫的行列里,那孩子似乎吹了风,在后头的车驾里休整。
桓康王敛眉叹息,老大行事益发张扬,而景正因为玺儿的夭折一直萎靡不振。景正在朝中根基不稳,他多年扶持至今成效微薄。老臣对他生母有心结,而他的母家周国公府牵扯着两个皇子,一边是嫡出——敬贞王妃诞育的皇长子,一边是非议不绝的小周氏的儿子,周家明显更偏帮老大一些。将来景正若不能继位,只怕连个闲散王爷也做不成……
他忽然发觉,儿子不够多。尽管他最看重次子,最愧对长子,可梁王宁王间不断的争斗,梁王的步步紧逼、宁王的难成气候……随着年华老去,他不是没有感到力不从心……
老三是个好孩子,将来做个贤王辅佐景正,他也好放心。可……桓康王痛心地想起还无法起身的三子。这次赶着回京,太医道靖王经不住车马劳顿,不得已之下,桓康王只能把儿子安顿在更近的归山猎宫养伤。
这一养就是月余,山下草长莺飞,山中芳菲处处。连着三日,崇仪的热症没有再起,肩上的伤口也开始结痂。
太医院总算缓过一口气来。主治的是院使魏杞,精通伤科,桓康王出发前把人从望京抓过来。这位魏院首着实可怜。来时桓康王召得急,恪郡王派出徽羽卫最快的马,驼包裹似的把人“运”过来,下马的时候只差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他给自己扎了好几针,才勉强没有在御前失忆。后来靖王伤势凶险,他没日没夜地看护,十来天的工夫就瘦脱了形,眼底的乌青像是墙头的瓦当一样又沉又深。
好在他这人也有个执着的臭脾气,悄悄用参片吊着气,日夜不曾懈怠。眼下靖王的病情好转,回京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大王的嘉奖还在其次,他迫切地想回到京城,与家人团圆,再把此次救治的过程汇编入册,日后也好惠及他人。
魏杞肩头一轻松,吊着的那口气就从肺腑徐徐飘上来。就在他微微张开嘴,正要舒坦地扬眉吐气时,眼前突然晃过一个浅霜青的影子。
“玉雪!”崇仪脸色一白,他适才急忙伸手去抓,反而牵动肩上的伤,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孟窅在他的惊呼声里从床头脚榻上一个跟头栽了下去。离她最近的张懂飞快扑上来,转身用自己做成人肉垫子。
崇仪眼睁睁看着孟窅倒在张懂背上,双眸紧闭,面无血色。
“见红了!快!快把荣王妃抬出去!”魏杞跳起来,摸出袖带里随身携带的参片,随时准备用上。他不是千金科的能手,一壁把位子让出来,方便同僚为荣王妃诊治。
“扶过来!”崇仪顾不得疼痛,挣扎着探身牵住孟窅垂落的手。他肩上的纱布又映出点点殷红。可他坚定地指示:“就在这里,孤看着她。”
从偏殿被拉来的年轻太医还以为靖王的病况有变,吓得马不停蹄地跑进来。后来发现是倒下的是荣王妃,小太医不无庆幸地擦了擦汗,只是不敢露在脸上。
切了脉,小太医细声细气地回禀。其实不把脉,稍懂医理的人也都看得明白。荣王妃是小产了。
“月份还浅,王妃许是也没留心。”
崇仪的心都拧起来,比肩上血淋淋的伤口,就像是有人在他心头剜刀一样。他瞬间想起那个没能睁眼的孩子,他们又失去了一个孩子……
宫女替孟窅换上干净的衣裙,收拾起被血脏污的棉布铜盆。太医重新进来请过脉,脸上是松了口气的笃定。
崇仪只瞧一眼那神色,便无力地摆一摆手,无谓再听太医背书。
他们说好了,等春天过后再要一个孩子。出发前,玉雪说路上走走停停,不方便煎药,磨着他把药停了。也许就是初到猎宫的那些晚上,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走出靖王府,离开他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他和玉雪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比从前更贴近、更动情。也许这个孩子就是那时悄悄到来,却因为玉雪对自己的情意深重,因为自己的疏忽,让他们不小心又失去了这个孩子……
又停了十日,崇仪一壁往白月城送信,一壁吩咐准备回京的车马。归山虽为行宫,药材食材不如望京齐备,一个伤着,一个小月,都是需要精心调养的。他担心玉雪触景伤情,山中湿寒也不利于她修养,还是早日回京为好。
桓康王接到归山的消息,犹如心中大石落地,立刻派出徽羽卫,由恪郡王亲自带队去接人。他倒想让景正跑一趟,可他又病了。桓康王也是没辙……
恪郡王与靖王府的车队在半道汇合,随性还带着许多药材。
“王叔体恤,回京后不必进宫面圣,许你直接回府。”崇德的视线越过崇仪肩头,看向他身后门窗紧闭的马车。他已经听说了。“小嫂子没事吧?”
崇仪抬起没有受伤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谢过。
“走吧。”玉雪不太好,每日里多是昏睡着。好在钱先生前几日到了。他一直为玉雪调理,之前养身的方子就是钱益亲手配制的。
崇德心知他伤势还没恢复,必是精力不济。于是也不多话,等崇仪回马车坐定,立刻挥手下令启程。
崇仪伤在左肩,至今行动不便。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为孟窅掖一掖毯子,又轻轻拍抚她的肩。孟窅安静地躺着,没有反应,洁白的领口滑落出一只水色通透的籽玉。那是崇仪刚出生时,桓康王赐下的一枚葫芦玉坠。葫芦、福禄,他希望这枚玉坠能护佑玉雪平安康健。
却说靖王回府,靖王妃李岑安率领府中女眷恭迎。她亲眼看着靖王指挥人把昏睡着的孟窅送进安和堂,反常地没有劝阻,反而周到地让人将事先预备的各式物什一并送进去。
她无比殷切地关心孟窅的病况,吃什么药、吃几服、有无忌口……她巨细无靡地问了,倒把个靖王排在后头。
崇仪不动声色审视一眼,心里存下疑惑。也不必很久,等崇仪在安和堂东厢交椅坐下,高斌和齐姜就来回话,把内里乾坤道明了。两人面色古怪地娓娓道来,崇仪听完后也是哭笑不得。
李王妃,这是心虚了!崇仪伤势凶险的消息传回来后,李岑安鬼迷心窍犯了浑。
原来,消息初初从猎场传回来,李王妃慌张失措,只以为天要塌了……这却不怪她。靖王一出事,桓康王就派人回京运药材传太医。送消息回来的人就是跟着这波队伍进城的。他只看见出事的第一幕,回话时语焉不详,只说靖王血淋淋地被人抬回营地,怕是不大好了……
听说靖王不行了,李岑安的第一反应是抱孩子。她觉得这没有道理,可当时第一个闪过脑海的人影,不是受伤的靖王、不是同行的孟窅,而是臻姐儿和璋哥儿两张白净的脸蛋。她看见两个无助的孩子嚎啕地扑进她的怀里,而她即将为她们撑起一片天地。
林嬷嬷和秦镜一路杀到椒兰苑,奉王妃的旨意,把两个孩子抱回东苑抚养。
椒兰苑里方槐安老神在在地挡下来势汹汹的两人,气定神闲地端着笑。他淡然地撒了个谎,借用淑妃的名号,当着两个人的面,把孩子打包送进蒹葭殿。
“眼下王府上下都指望着李王妃,淑妃也是体谅王妃娘娘。小郡主和大公子的事,就请李王妃放宽心,宫里什么都不缺,老奴这就送两位小主子进宫。”
秦镜侧目打量方槐安,在他和气的笑脸上搜寻蛛丝马迹。他不信,靖王府得到信息不会比蒹葭殿晚,淑妃哪来的时间传话给方槐安这老家伙。
若说秦镜是阴险的狐狸,方槐安也不是什么弥勒佛。宫里历练出来的,段数只会在高斌之上。
“怎好劳烦淑妃娘娘?”林嬷嬷没有秦镜的涵养功夫,她听李王妃说了其中轻重,深以为然。靖王是生是死还不知道,这时候掌握了两个孩子,就是掌握了王府的将来。即便靖王化险为夷,王妃身为嫡母,抚养王爷的子女也是天经地义。
“娘娘与靖王有母子情分,与荣王妃又是亲姑侄。林嬷嬷不必说见外的话。”方槐安无疑是向着孟窅的,明晃晃地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可不怕得罪林嬷嬷或秦镜,且不说靖王尚在,即便靖王有什么,他是淑妃宫里出来的,李王妃不敢动自己。
淑妃并未授意他偏护荣王妃,是他看不上李王妃的吃相。那位真以为天下都是傻子,看不穿她的小心思。靖王离京至今,李王妃对两个小主子不闻不问。靖王出事的消息刚到,李王妃的人就来了。她若真心为两个孩子好,难道不该亲自出面安抚?派两个奴才来,摆的什么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