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另一侧传来了细若纹丝的谈话声。三个人立刻警觉,侧耳倾听,有点听不清,他们挣扎着爬到墙根再听。
听到声音了。三个人一听到声音惊讶极了,竟然像是范明前的声音。似乎还在笑,还有杯盘碰撞的声音,隔壁像是在推杯换盏地吃酒席。三个人相互看了眼都有些发楞,他们知道明前也可能被劫匪抓住了,但怎么会与人吃酒席呢?
隔壁传来了范明前的声音。清脆响亮,还带着笑:“多谢两位寨主请我吃酒。你们占山为王,也是真正的英雄豪杰。明前一向最佩服大英雄了,我敬贤伉俪一杯。”
一个粗豪嗓门的男人大笑了:“大英雄怎么敢当呢?我们夫妻只是做了些该做的事。虽然也算是为国卖命,也不必这么夸奖啊。哈哈哈哈,我先干为敬了。”
另一个爽脆的女人声音道:“一边儿去!让我跟范家妹子喝一杯。像范家妹子这样聪明有气魄的女人不多了。这么大老远的就敢从南方嫁到北方边境,真是不得了。我和我男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别看我胆子大,也不一定敢嫁给天边儿的陌生男人的。我也很佩服你。来,喝一杯,这是最好的江南绍兴女儿红,是上次我们打劫路过大泰岭的南方客商的。嘻嘻,我们女人喝正好。”
范明前的声音也灿如银铃:“谢谢郑二姐。我只能再喝一杯,我已经快喝醉了。”
“怕什么,醉了就醉了。凭什么男人可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女人就不行?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今天我们一见如故,一定要一醉方休!来,再喝一杯。李大胡子你走开,别耽误了我们姐妹喝酒。”紧接着听到男人粗犷的笑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好像男人抱着酒坛走到了桌子另一端。
隔壁仓库里关押的三个人都有些脸色慎重,心情复杂了。这个范明前不知道怎么搞的和山寨的两个土匪头子攀上了关系正在喝酒。这,这也太夸张了吧。三人都有些惊疑不定,范明前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跟陌生的土匪头子开怀畅饮称姐道妹的。这可是凶名在外的大泰岭强盗啊。奇怪,为什么一跟范明前扯上关系的事就变得这么滑稽、不合常理呢?这位丞相小姐还真是不走寻常路啊。
三人绷着脸相互看一眼,有点担心又有点气愤。又不约而同得挣绳索了。他们中的迷/药使身体没力气,短时间内不好恢复。好在隔壁的人们气氛愉快地劝酒吃喝,没有什么异常。
忽然,他们听见隔壁的女寨主郑二姐带着酒意问:“明前妹子,你刚才说你要嫁到北方边界的。我很佩服你这位大小姐,也喜欢你的坦率劲儿。可是今天我们打劫时,看到山路上你被那个穿黑衣裳的美男子抓住脖子又打又骂的,这是怎么回事?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明前的声音一顿。她好像也喝了不少酒,声音带笑,口齿不清:“郑二姐你看见啦?”
郑二姐把桌子一拍:“当然看见了,还看得真真的。那个男人长得真俊,却凶神恶煞得像个霸王,好像在打骂你。混蛋,打女人的男人都不得好死!后面又来了个像大姑娘似的漂亮小伙子,跟他打了一架。这是怎么回事?可好奇死我了,你别跟我说你和他们没关系啊。”女人都忍不住八卦的。酒过三旬后郑寨主就想起了这回事追问起来。
隔壁的梁王、崔悯和张灵妙正努力地挣着绳索,相互帮忙解绳子。一听到这话,都忍不住放缓了手脚竖起耳朵。
***
乌霞寨两位寨主都没想到隔壁仓库里被迷/药迷昏的三个俘虏能这么快醒来,明前也不知道他们关押得这么近,还在吃酒谈天。
明前坐在酒席前,八仙桌上放着几盆粗陋简单的肉食和两坛酒。明前喝了好几杯酒也有点喝多了。脸红红的,迟疑了下,把酒杯放到桌上,郑二姐立刻给她满上。这时候,她还清醒得知道自己不该多说话,但酒宴的气氛和微熏的醉意使她放松了警惕。此时商谈的大事已定,屋外暴雨绵绵,在两个刚结识的陌生人面前,女儿红酒又甘甜爽口……
她一口气就喝干了杯中酒,脸颊红朴朴的,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自然不会对郑二姐隐瞒。那,那个男人不是外人,是我的未婚夫。”
“什么?未婚夫。”郑二当家的惊叫:“那他怎么凶狠地吼你打你?”
明前沉默了下,苦涩地又喝了一杯。这件事一直放在她心中,憋得她快郁结而死了。这会儿怒气涌动在胸膛,她冷笑了:“因为我这个未婚夫不但不想娶我,还想杀我。”
郑二姐勃然大怒了:“他竟然是这样的混蛋!”
明前听她骂得痛快,也禁不住一拍桌子脱口道:“对啊,他就是这么样的一个混蛋!”
顿时,隔壁被捆住的小梁王朱原显脸色难看至极,脸色又黑又红得急速地变幻着颜色,差点要滴出血来了。如果不是全身被结结实实得捆着,他恐怕就要暴怒地跳起来一剑劈了骂他的女人了。旁边的崔悯和张灵妙都眼光阴沉地看他一眼。骂得好,他就是一个混蛋。
女儿红酒的后劲极大。明前也明显喝多了,头昏沉沉的,浑身轻飘飘的,心里积蓄的愤懑怒气都涌上了心头。这一段时间她心里压抑着的恐惧痛苦,终于在这个危险过后的夜晚,在陌生的山寨子借着酒劲爆发了。他们都是陌生人,她不用怕他们会取笑她威胁她。她胸膛里塞满了激烈的情绪,带着深沉的讽刺和醉意,笑了:“——他就是一个混蛋啊!还是一个两面三刀的混蛋。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看不起我,觉得我小时候被人拐走过,名声不好。我父亲的官职高却没有权力,帮不上他的忙。所以他不愿意娶我。我心里很明白他的想法。我只是给大家留着面子不说而已。我想着,不想娶,你就退婚吧,我范明前高攀不住高枝就不攀了。可是他为了自己的好名声,不想主动退婚,还耍尽阴谋手段得逼我先退婚。表面还装出温柔体贴对我好的样子,私下里却用阴谋诡计害了我一次一次又一次!在高塔上拆了楼板想害我摔下去,骗我喝毒酒想杀死我,还想让我骑马时摔断脖子!我全都知道。这家伙、这家伙是个逼着别人去死,把自己扮成受害者,使自己占据着道义高峰的王八蛋!他才是最差劲最卑鄙无耻的。我一看到他那张英俊的脸就想伸手抓烂他的脸,叫他以后再也不能用那张脸骗女人,混帐东西!”
她全都知道了!朱原显的面孔变得雪白又变得乌黑,脸皮嘴唇直抽搐,浑身都在猛烈得颤抖。一向霸道威盛的他也觉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她全知道了。
明前紧握着酒杯,脸色苍白,眼睛赤红,满腔的怒火和悲愤都积满了心头。过了泰平镇后,这份心事除了在深夜里独自饮泣,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却在这个暴雨的深夜土匪窝里全部喷涌出了:“……我知道他看不起我!可是我更加看不起他!他除了一个高贵身份和一张脸外,还有什么?连跟女人光明正大得退婚的勇气都没有。要偷偷摸摸得出阴招逼女人退婚,长得那么轩昂昂贵,像个人上人,却有一颗卑劣懦弱的心。连女人都不如。是一个靠杀女人达到目的的王八蛋!我以前真是瞎了眼,还盼望着跟他相敬如宾地成亲过日子。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卑鄙懦夫。这种懦夫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我有勇气对他说不嫁,他有勇气对我说不娶吗?真恶心!真差劲!我范明前比他有骨气千百倍,比他好千万倍。他娶不起我,我也不会嫁给这世上最卑鄙无耻的小人!”
这番话骂得冷酷犀利至极,隔壁的朱原显听得面红耳赤,热汗淋漓,身体都颤栗得止不住了。他从小到大从未被人这般唾弃怒骂过,直气得浑身冰凉脸皮乌黑,暴怒地想跳起来一剑劈了她!她竟然在背后这样看他这样骂他?她竟然在心里这么看不起他!
张灵妙已挣开了绳子,这时紧紧得扑过来捂住他的嘴压住他,不让他暴跳发作。现在他们还没有过了迷/药的麻劲,出去打架就是找死。那两名寨主一刀一个就能杀了他们。崔悯冷冷地瞥他一眼,她痛骂得全是事实,他干了缺德事还听不得人家真话?
郑二姐也听得呆楞住了,惊讶道:“没想到你未婚夫是条恶狼啊。算了,他即然想害你,就绝对不要嫁他了,得另外找男人。”她突然想起了山路上策马奔过来搀扶明前的俊秀小道士,忙说:“那个来扶你的小道士也不错啊,长得又机灵又可爱,还能看破我们的迷/药呢。是个能人。我看他挺关心你的,你们俩挺相配。”
顿时隔壁的那两个人,朱原显和崔悯都扭过脸盯着张灵妙。朱原显脸色乌青,咬牙切齿地道:“好,灵妙,你干的好事啊。”
张灵妙脸都黑了:“殿下,我没有……”
隔壁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明前睁大眼睛,重重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吃惊道:“张灵妙?他也是一个混帐东西啊。这个小道士是个世间少有的大败类!是个吃里爬外、狐假虎威的坏蛋。他跟那个坏男人是一伙的。他以为他装神弄鬼神神道道的,我就看不出来了吗?我早就看出来,他在帮那个坏男人欺侮我啊,帮他吓唬我逼我退婚,还给我介绍别的男人想破坏我的名声。可怜的荀七公子还以为他是好人,他是故意拉荀七下水的,惹得荀七公子最后那么伤心欲绝……他是个大混蛋啊,还想在我的面前装好人,我每次跟他说话,心里都愤怒地想抽他耳光!”
“他就是一头为虎作伥的狐狸走狗,一个披着游戏人间外皮的游荡痞子。他害惨了我。哼,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偏偏装得知道,明明什么做不到还偏偏的要去做什么,在里面翻来覆去得搅事,把事情弄得一团糟。还自以为风流潇洒长袖善舞。呸,其实是个跳梁小丑,还总是跳错了梁。有本事就上北疆前线打仗去,把满腹算计都用在了女人身上,他真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我连想想他就恶心得想吐了。”醉意朦胧的明前有点想吐。
这一番话说出来,轮到张灵妙笑不出来了。脸皮抽搐着,心里都翻搅成一团乱麻了。他有这么差劲吗?她竟然在背地里骂他,还骂得这么决绝难听。他手按着胸口真的觉得有点痛苦了。
小梁王和崔悯却愤怒地盯他一眼,转开脸。一点也不同情他。
两位寨主都听呆了,没想到她接连遇到了两个极品的败类男人。郑寨主忙转换话题:“范家妹子,还好还好,还有最后一个男人呢。那个骑马来救你的漂亮小伙子,长得白净又为你打架。这种有情有义的男人不错啊。”
朱原显和张灵妙都缓过了劲,眼光不善地看向崔悯。崔悯没理他们,垂下眼光看着手。
明前一楞,停顿了下,好像有点清醒了。她默默地拿过酒壶又倒了一大杯一口喝尽。强行压住心里的郁结,但酒劲冲头,压不住,她悲中从来得抽抽噎噎哭了。她拼命地摇头说:“不行,不行。那个男人不行。他是个三不男人。”
“三不男人?”
梁王和张灵妙都奇怪地看向崔悯,崔悯也霎时间脸色煞白,觉得不好了。她喝醉了。
明前真的醉了,觉得头痛欲裂,心里痛得像要裂开了。越喝酒越想哭,越想哭就越喝酒压着,甘冽的酒却压不住满腹的伤心委屈。她哽噎地哭着道:“对,三不男人。不承诺,不拒绝,不负责任。从来不张口说什么,总让别人猜他的心思。猜不到的还怨恨你。还每次都用审判的眼光看着你,像是对你图谋算计着什么。根本不能信,他是个不敢对别人付出什么,也不敢收获什么的没胆子的胆小鬼!而且,他跟公,公,呃别的女人有一腿!我都听到了。”
明前的内心涌动一种莫名其妙的痛楚和伤心。她觉得自己憋了太久太久的痛苦,不说出来她会委屈得哭死的:“他跟那个女人有一腿!他们说是刎颈之交,勾搭到一起了。监守自盗,卖身求荣!他为了往上爬偷走了人家姑娘的心,又不负责任。我最讨厌这种凉薄坏男人了。我都知道了,我故意装作不知道。他还每次都装成很真诚的样子来救我,想让我感激他。呸,我为什么要感激他?那是他应该做的,是他的职责。车队是他保护的,他保护我是应该的。我绝不会感激他的!我也不想看见他,看见他就觉得难过,他还天天在我面前晃荡,真是烦透了。长得跟个女孩子似的,觉得很好看吗?呸,我一点也不喜欢看他。一点也不像个男人!他是他们三个人里面最差劲的。是个不敢负责、不敢表明态度的孬种!我最看不起他了。”
张灵妙回头望望崔悯,朱原显也愤怒地看向崔悯。崔悯的脸乌黑,像被砍了一刀似的,整个人微微打着战快倒下了。她竟然在背后这么骂他恨他。他对她……
漆黑的雨夜,破落的土匪寨子里,明前借着醉劲放声大哭,趴在桌子上,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大哭着发泄内心的委屈痛苦。她哭着说:“怎么回事?他们都把我当傻瓜了?都在欺骗我想杀我。我范明前心里跟明镜一样的清楚明白!我不说出来是给他们留着点颜面,想让大家将来分手后还有点旧情。我不是傻瓜,也别把我当傻瓜耍,我知道他们对我做的……我真的……恨透了这些人。如果我有一天忍不下去,绝不饶了这些混帐,让他们欺侮我的都通通还回来!”
大殿内外一片寂静,人们都惊呆了。
最后她难受至极地痛哭了:“……我一直在想,如果自己不是丞相小姐就好了。如果我像雨前一样是个丫环就好了,就不会遇到这种事,就不会遇到这些坏男人。被他们变着法子的欺凌……如果我不是丞相小姐就好了……”
她真的喝醉了。
——因为醉,说得才是实话。她真心恨透了这些人和事了。
这一场酒醉痛骂,骂得痛快淋漓,一针见血。直骂得隔壁的三人都快抓狂崩溃了。还都偏偏无法辩白解释。直气得手脚冰冷,满面羞愧,又莫名得痛恨着另外两个人。这算是什么事啊?!
两位寨主也是面面相觑,没想到她接连遇到了三个最差劲的渣男人。还惹得她这么伤心大哭。
李大胡子尴尬地劝解着:“这,他们也没有这么坏吧,选一个不算太渣的男人也行……”
“不,不选,”明前忽然发怒了,重重地一拍桌子,醉意朦胧地大声说:“我不要这三个渣男人。”
忽然她的眼睛一亮,想到了个好主意。一下子抬着头,惊喜地望着李大胡子和郑二当家的:“大寨主,二寨主,要不然你们把他们三个都杀了吧!杀掉他们三个人,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我也不用烦恼了。干脆把他们三个人都杀了吧!我恨透了他们!”
隔壁的三个男人听到这里,都头脸焦黑,像被外面暴雨夜的焦雷闪电劈中了似的,浑身都凉透了。这女人就这么恨他们吗?竟教唆山贼们杀掉他们。
“砰”的隔壁传过来一声轻响,明前的头晕乎乎地倒在了桌上,彻底地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