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的脸色郑重,身躯挺得笔直,全身如临大敌似的绷得紧紧的。双目炯炯地看着萧五。仿佛又回到了虎敕关战场好与南院大王李崇光对峙的时刻了!萧五也满脸钢强果决得瞪着她。两个人死死对视着。忽然,明前猛得松了口气,全身也陡然松懈了,身躯微微打晃。
——他说她就是范瑛!他会向崔悯和朝廷提供证词的。这,这,她双目睁大,内心激荡,浑身热乎乎的,都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了。这就是她心里又期盼又害怕失去的结局啊!
万水千山走到了尽头,原来还是这般美好的结局啊。明前内心激动得险些惊叫出来,心头的重石轰然落地,眼睛里的水雾也差点夺眶而出。她激动得快难以自持了,原来她真的是范瑛!
但是她的身躯却巍然不动,眼睛像铁钩似的紧勾勾得盯着他,心情依然沉甸甸的。没有取得证词的开心和狂喜,只有无尽的沉重忧郁和迷茫。
她站在原地,稍缓了口气,整理了下纷乱的心情。这时候她终于劝服了萧五,拿到了萧五的证词,她该立刻转身走出牢门,招唤崔悯和官员们来登记画押。他们早就等着了。可是她的身体沉重,有点转不过身迈不开腿,心头像堵了块新的大石,庞大又压抑。像座沉重的山死死得压在她身上。使她不能动弹。她心底也涌满了奇怪的不甘心和愧疚感,想抬头最后看他一眼。
她看向萧五。萧五的脸表情坚毅,眼神坚若顽石,深褐的眼仁是种死寂的黑色。
她久久地看着他,沉默无言。半晌后她觉得不能再沉寂下去了,她得说点什么,不说的话她会憋死的。她悬着心,稳住微抖的身躯,勉强地张口说话了:“请义叔原谅我!对不起,我不想把义叔逼到墙角去强迫你说话。我只是,只是不想再被这件可怕的事推着走向悬崖了。我必须要一个结果。”
萧五似乎说完了全部话。用眼神示意她出去。
明前却咬着牙颤声说。她想向他道歉:“是的,我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不是黑白分明的。是一件蒙上了重重灰影难以推测的事。你也是个亦正亦邪的灰色人物。我不想靠威胁和哀求来取得真相。谁知道还是这么下作……我还是强逼着义叔说话了。请义叔原谅我。但是只要义叔亲口说的,我都会无条件的相信。我相信你,我也比你想像中的更坚强。”
她目光又坚定又悲凉地注视着濒死的囚犯,眼眶里积蓄得泪水越来越多。她忍了又忍,却终究忍不下去,必须要说出来。仿佛不说出来就会永远不原谅自己似的。她的话是讲给他听,也像在讲给自己听,话语里饱含着深情,仿佛她真正想说服的人是自己:“是的。我们一家人都不相同。我与养母、养妹不同,与只见一面的养父程大贵不同,也与在北疆遇到的义叔你都不同。”
“——我就是我。我不是优柔寡断地做了错事又后悔,远远地逃到天边的牧马劫匪程大贵;不是满腔愤怒地奔向敌国凭着自己一手之力去改变世界的萧五;我不是只能顺应命运,用双手握住仅能握住的东西的李氏;也不是不顾后果,疯狂又执著地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的雨前。我是明前。”
“我是祈求着心灵的平静的明前。是能面对最坏结局也能承担它的人。有时候我会随大流,有时候又执拗地抵抗着万事。义叔,我今日所说所做的,只为了‘心安’二字!——心安,这两个字比名门家世,比男人的爱慕,甚至比皇后之位更重要。这世间有一诺千金的好男儿,像崔悯的义父伍太监。有犯了错就仗剑走天涯以一生补偿的义气男子,如萧五叔。有隐忍负重二十年,终于返回京城登上皇位的皇上,还有为了固执的信念付出性命代价的范勉……这世上从不缺傲骨铮铮的好男儿。可这世上,也不缺少骄傲有骨气的好女子。我就是这类人。”
明前笔直地站在他面前,昂起头,面容端庄,漆黑的双眼炙热又冰冷地望着他。她伸手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就是这种心里骄傲得不输于男人的女人。”
“我们这群人一直都在逃避,大家在以各种方式逃避着。我不想再逃了。我发现不论我逃到天涯海角都不可能安心。从四岁到二十岁,从大青山到京城、到北国边疆、再到两国边境的战场,这一路我走过了十六年,上万里路。见了太多死人,见了太多的刀山火海,都是因为这个最渺小又最沉重的案子引起的。我又厌倦又疲惫,险些失忆丧命,为它付出了绝大的代价,最后也没有找到能避开它的地方。所以我现在不想再逃了,只想披荆斩棘地得面对它。把这一切有争议的,不安稳的东西通通解决掉。把这件事彻底地‘盖棺论定’式的找出结局解决掉。”
“我的身体可以逃到天边,我的心却逃不掉。我逃避不开一个人的良心。我的心不安。”
“是的。心情不安。”她脸面痛苦,眼光朦胧地望着前方,一句一句地咬紧牙关说:“古人常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我的心却不安,我找不到可以宁静生活的地方。我可以顶个‘范瑛’的名头嫁给太子做王妃做皇后,也可以顶着‘半个疑似相女’的名头厚着脸皮苟活下去。养母也教过我‘要紧紧地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东西’。但是,我做不到……我的心还是不安的。这种不安感将跟随我一辈子,走遍天边海边,跟随我在每个梦回的午夜惊醒。我将永远在人生路途上流浪。”
她抬起脸,仔细地看着萧五憔悴濒死的面容,奄奄一息的形态。心痛地说道:“义叔,你也是如此。你飘零了一生,最后关头我也希望你能‘吾心安处是吾乡’。无论我们经过了多么痛苦糟糕的过程,只要结果能使我们心安,我们也可以心满意足了。大家也就可以得到‘心灵的平静’了。”
她温润的黑眼睛在他面容上扫动着。带着痛苦和不舍,带着一丝悲凉和满眼水雾:“我不想这么薄情无良地逼迫一位最关怀我的亲人说话。我想相信他的话。如果他说的是实话,我将满怀感激地接受着这个事实,去得到我该得的东西。如果他说的是假……义叔,我们的心都将不安。你死也不会心安,我死也不会心安。而且这个谜底是遮不住的!我们已经站在真相的边缘了。为了解除内心的不安,我以后的日子还可能继续向崔悯、小梁王和这天下追索着真相。直至找到我心灵的平静。如果遥远的一日我得到了相反的真相,那将是我无法承受的……”
“凤五叔,我衷心地希望你与我一样,‘此心安处即吾乡’!我想从监牢里救出你,你的身体已毁就想救你的心。”她向他郑重地行大礼,跪在地上深深叩首,久久得没有起身抬头。她怕自己再起身抬脸眼泪会疯涌而出。
萧五看着她长久地沉默了。面容抽搐,身躯不动。他内心震荡,身体却无法动弹丝毫。
他的视线放空,浑身忽冷忽热。忽然觉得这间大牢房很闷热,连带着他的头脑也热辣辣的,身体也热得快融化了。这场谈话太慢长了,她太咄咄逼人了,他已经不想配合他们了。他有些疲倦地想伸手打个哈欠,却发觉自己连抬手扶脸的力气也没有了。快死了吧,他讶然地想着。这大明朝廷的东西厂和锦衣卫真是群狠辣的豺狼啊,施用的酷刑太厉害了,能使人的大脑很清醒,身体却衰败痛楚得全融化了。能使他清醒无比地感受到身体和心灵上遭受到的重创。心灵上的重创。他第一次觉得这场梦拖得太长,太久了,所有人都厌烦了。
他面容扭曲,有些嘲讽地对她说:“明前,我说过的话你不信,那么你想听到什么呢?什么才是对你最有利的呢。你分辨清楚了吗?这个世界是‘反复无常’的,它的真谛就是‘无常’。你不怕吗?你现在得到的有利答案,也许在将来会有不可预估的恶果。现在得到的‘无利’东西,也许会在将来带来了少许善意的好结果。也许你将来会后悔你今天所苦苦追求的……”
明前坚定地抬着脸注视着他,泪水顺着脸庞落下,也岿然不动。
他盯着她秀丽坚决的面容,觉得自己看不清她了。心里只残留下了他对她又蔑视又佩服,又沉重又有些意外的轻松的复杂心情。
这世间,女人太奇怪了。她们本身很柔弱,男人挥剑就能斩断她们的身躯。但有的女人,一颗心却如铁石般顽固。坚强、坚忍、光明磊落、有仁心有义气。别说什么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是山女人是水,有些女人的内心完全不输于男人。他忽然有点羡慕小兄弟崔悯了。他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内心高洁性情刚烈的女人。他觉得那个不打不相识的小兄弟在战后拼命得抓捕他,无情地把他送进死路。也完全能理解了。他为了这样的女人算是竭尽全力了。她,值得他去做。他,也值得有个好结局的。
他有点感慨,这世上不缺少到处哭喊着索要公平的女人,却很少这样以性命去追索一个公正真相的女人。这种人,无论在哪个年代哪种地方都是很少见的。都值得佩服。他今日与她一席话此生无悔了。
他眼神放空地望着室内,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一瞬间他人生前面的四十年所坚守的东西都崩溃了。或许是他把人世间看得太黑暗了,或许是这世间在慢慢转变。
这聪明女子自觉已站在了答案边缘,直奔着她以为的真相而去。他又何必阻止她呢。她聪明灵秀,意气高洁,会在这个险恶人世间有所坚守有所作为的。
“你想让我说什么?”濒死的牢犯提起最后的心力,面目狰狞,眼光深沉地问。
明前平静地说:“说实话。所有实话。使人们看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