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小冲突,被众人压了下来,没有张扬。
这一天发生了无数大事小事,人们也关注不到这种小事了。鸿泸寺变得很安静,车队停留在鸿泸寺外,等待着京城可能有的消息和下一步安排。
现在,恐怕整个大明都谣言四起了,各种消息传遍了北疆、中原和京城。都为益阳公主遇到的“神佛显圣”的事,重新权衡谋划了。这件事像突然降临的雷霆,震住了天下人。鸿沪寺高僧们又弄出了个高深莫测的“谒语”。没有认可此事,也没有否认它,只说神佛跟公主说的话要由凡人们自行领悟。所有亲眼目睹此事的北疆臣民和百姓们都议论纷纷。各种解读着“谒语”的含义。真佛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怒斥起公主和皇帝?皇帝干了什么事,公主又想干什么事,为什么神佛坚决不允许公主去做?万事都成了一团麻。
公主事后也像生了场大病,浑身无力,精神委顿,寺庙高僧和医生们说是神佛压体后的余威,修养两天就好了。她暂且住在甘兰寺后专为贵人修建的精修禅院,明前等人也陪伴着她。
北方阴冷,天色昏暗,人们都蜷缩在自己的禅房里,听着凛冽的山风吹着铜铃佛旗“忽唰唰”,吹过寺庙的声音,很有些凄凉之意。傍晚时,人们才三五成群地来到公主禅房,向她请安,顺便在禅房聚会了下。
甘兰省太守亲自向小梁王和崔悯汇报,说鸿泸寺附近的城镇发现了一批陌生人,到处打探消息,像是踩盘子探路的匪徒,很扎眼。太守担心会有强人对甘兰寺不利。人们听了半信半疑。这儿是名山名刹,又有甘兰省太守亲自坐镇保护,怎么还有人来闹事?但人们经过了前面大泰岭遇匪、落石峡伏击等事,知道万事都有可能发生。于是都打起了精神。小梁王和崔悯分别安排着自已的人马保护甘兰寺和公主车队,确保万无一失。
人们议事完毕,小梁王陪着明前走出禅院。陪同她穿过了松林和塔林,走向了她住的后院禅院。寺院后面是一片茂盛的松林和上百座佛塔组成的塔林。佛塔很多,有中原式的多层单檐塔,印地式的窣堵坡形塔,和蒙古的喇嘛塔等等。形状也各异,方底上尖形、六楞多边形、鎏金大圆顶形等等。多达数百座,“松林映佛塔”是本寺的名胜。非常壮观。
小梁王身着黑锦袍束玉带,气宇轩昂,伟岸貌美,腰里还悬着龙泉宝剑。他陪着她穿过塔林,对她说:“这两天可能不太平,你呆在禅房别出门。”
明前有些惊疑。
小梁王朱原显笑了,说这个甘兰省只是个小郡,因本地出了名胜鸿沪寺,才抬郡为省。实则面积小,军事力量也薄弱,本地太守最多管辖两千多兵马。有人如想刺杀车队贵人,还真找了个好地方。再往前的陕西省是梁王藩地,北方军在望,再强悍凶恶的匪徒都不敢进北疆跟藩王军队做战。
朱原显随口解释着,目光滑过了范明前的脖颈,又滑回了她的脸庞。今天明前穿着紫丁香色的孺裙,一条浅紫小锻巾围拢在脖子上,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她面色如常,步伐稳重,眼睛弯弯带笑,还是那幅淡雅如菊的恬静样子。完全看不出昨晚与公主有过冲突。朱原显眼望着松林塔林,心里好奇极了。她有时候激烈要强,有时候淡漠如水,心事藏匿很深。很少向他人求助求救诉苦诉情。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自强自爱,不给他人增麻烦。但对家人和亲人,就有些冷漠无情了……
朱原显望着小路两旁的佛塔石碑,停下了脚步。明前也立刻放慢脚步。朱原显沉吟着说:“范小姐,我想问……”
明前心领神会地笑了:“我没事,公主也无事。我马上回去让侍卫们守好房舍。”
太周到了。朱原显的眼光滑过了她的脸庞微笑,心里一颤:“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想问你前几日对我说过的话,‘以我的意愿为主’。但是我想问你,你的意愿是什么呢?”
他站在一座飞檐多边青砖石塔旁,侧过身体望向她。头上戴着黑纱金缕冠,面孔瑞丽,漆黑的星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在夕阳的余辉里俊美如神。他悠悠然地说:“那么‘你的意愿’是什么呢?范明前,是否愿意嫁给我,在荒凉的北疆过一辈子?”
明前楞住了。她的心微跳,警觉地眯起了眼。黄昏的夕阳刺进了她的眼瞳,使她看不清眼前的人。他说什么呢?
朱原显高大的身躯向前迈了一步,阻住了射向她的阳光。背对着阳光,阴影里的五官深刻瑞丽,桃花眼带着感情,嘴唇微翘,仿佛绽放开了最美的笑颜。一阵微风吹来,吹荡起他黑冠帽上的小金翅,刹刹作响。他微笑着逼近她问:“皇堂姐不愿意嫁到北疆外的鞑靼,她不愿意嫁到草原嫁给蒙古鞑子吃苦。你呢?你比她只好一点,也算是嫁到草原嫁给了戊边汉人。也在艰苦荒凉的草原大漠。没有富奢的衣裳首饰,没有钟鸣鼎食的贵族生活,面对着敌国边疆。要操持内府,取悦藩王,主持小家与大家,还远离故土永远不能回京城。你愿意嫁吗?”
他漆黑的眼珠盯着她,口气幽幽的:“你愿意嫁给一位性子不好,还满怀心事的藩王,与他共渡一生吗?也许会敌兵临城受尽惊吓;也许会在王府里庸碌无为地虚渡一生;也许还会在朝廷上挣扎沉沦着直到官失命丧……都是有可能的。这样你还愿意与我缔结婚约相守一生吗?”
“——人生是场赌博。不要总问我是否心甘情愿地娶你为妻。我也想问你,是否心甘情愿地嫁给我为妻?”他的话轻描淡写又像是雷霆万钧,铜钟般得敲击着她的心。她有些惶惑了。他调转面孔垂下视线,漆黑的眼珠笔直地望着她的脸,如刀如剑般地说:“范明前,你是否有一点喜欢我?”
他带着三分讽刺、三分真情假意、三分的莫名心情问:“你喜欢我吗?喜欢我的长像,说话的口气,做事的态度,和我所期望的未来吗?”
明前的心一下子从高空跌下了九天悬崖。不停地往下坠。糟糕,他在将她的军,或者他在试探她?他也不按常理出牌了。他开始谈论她对他的感情。他单刀直入地突袭式的逼问她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她一下子就茫然得无法回答了。她失语了。
时间如沙漏般不断撤下。就在人们一张口、一停顿、一掂量一失措的时候。两人心里都有了谱。她的愕然就是一个回答吧。
——停顿而后答。再说出的话,已不是肺腑之言,而是谋定而后发。沉吟过再说话,就是心存犹豫。说出来的话就不知道是真假了。
小梁王逼视着她,眼神慢慢地从慎重变成了失望、漠然、冰冷了。年轻的藩王移开了视线,扫过了她和整座松林塔林,挺拔的身姿带着一丝寂寥,静谧的神情有点落漠。
明前再想张口说话,就觉得迟了。她也真的不知如何回答他,心变得沉甸甸的。
忽然明前笑了。淡紫色锦裙的少女手指轻掩着嘴唇,声音如银铃般地宣泄出来:“真是个突然袭击啊。比落石峡的埋击还要可怕。殿下你吓住我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殿下会问出这种话。”她抬起头望着他的脸,眼神微亮,面上飞红,口气真诚地说,“我万万没想到殿下会问出这种话。”
她眼里带着感激,语气里带着满满的诚意,柔声说:“多谢殿下这样体贴地问我,我太惊讶了,所以迟疑着没回答。”
小梁王朱原显挑起长眉看她。
明前转头也眺望着石塔松林:“我有点走神了,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前不久,我曾经去青枫山看望我的老师于先生。老师曾经问过我一句话。我想起那事就忘了回答。她问我是否想嫁小梁王。”
“我的回答是‘我当然想嫁。一来这是我父母的心愿。二来是与梁王早就定下婚约,双方父母同意,门家户对,年龄相当,是最好的结婚对象。为什么不嫁呢?我即不会狂妄自大,也不会妄自菲薄。即使我手里很少嫁妆还有污名,还是清流相国的女儿,是最忠君爱国的忠良大臣之女。这身份,这八年教养,足以匹配藩王了。我也会努力做好这个角色,不使对方蒙羞。……如果,如果对方不能慧眼识明珠,不愿相娶,那是他的损失,而非我的。’”明前昂然地对藩王说。
“随后老师赞扬我‘说得好。明珠蒙尘,也为明珠。不挑剔名声金钱的才为慧心人真心人。’老师夸奖我像一颗明珠,被劫的往事是为我蒙上了一层灰,只有不挑剔灰尘的人,才会识得这颗明珠。如果他识得了你是明珠,他才是你的君子。如果他不识得你是明珠,他也就不是你的君。”
明前转过脸,抬起清亮的双眸,晶莹璀璨的比星辰更亮。带着无限的探究与向往,望着朱原显:“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句话,我把它当做了期望。朱公子,你认为我是你心里的明珠吗?如果你识得了我是明珠,我便也识得了你为君。如果你喜欢着我,我也会发自内心地喜欢你。将来不论是什么状况,无论你是荣华攀顶还是贫贱至极,我都会心甘情愿地嫁你。”
她睁大明眸望着年轻的藩王,声音又轻缓温柔又飘渺无踪:“你是吗?朱原显,不识明珠不识君。你觉得我是你命中注定的明珠吗。你从人群里看清楚了并认出了我?你也真的是我命中注定的良人君子吗?”
朱原显看着她,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内心仿佛有一种热热的东西倾洒下来,撒落在地上,又溅射起来蒸腾起来,涌满了他的全身。像浓重的花香,像醇醉的酒香,使他心意沸腾,浑身蒸腾起来了。
不识明珠不识君?
不识明珠不识君。
如果你喜欢着我,我也就会喜欢着你!如果你认为我是你的明珠,我也会认定你是我的君子良人!这句话太狡猾了,这个女子也太狡黠了。但是朱原显却觉得心头炽热,翻腾着一股热流,流淌了全身。望着她睁大的漆黑瞳仁,那里面倒映出他自己的脸。是那么震撼,惊骇,还有满满的莫名期待。这些情绪全部在此时点燃了。
是的,好像是的,我好像有些喜欢你。我好像认出你是沙砾里的明珠了。他望着她眼睛瞳孔里的自己,几乎要脱口欲出了!经过了讲规矩、道义和恩仇的阶段,他深压在心底的那份真相就要蓬勃而出了。
是的,喜欢。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竟然这么信赖着她说的话,惊异于她做的事,明知是个陷阱也会轻易地掉落下去。从她在凤凰林对他善意的提醒时;从她在第一次正式见面时就主动大胆地争取他的好感时;从她在大泰岭去而复返、紧皱眉头来救他时;从她跪在他母亲面前摆下凤冠霞帔痛苦地指责他“我已经见识过了你的好意”时;还有她得知了幼年恩怨时就义无反顾地回头,恳求他们母子原谅并重新约定婚事时……喜欢,有些喜欢,太喜欢了。这件件的往事都像结成了张网,不知不觉地笼络着他的心,罩住了整个人。使他不知不觉地在意她的态度,他才会这么逼问她喜不喜欢他!
他越界了。他开始喜欢她在意她了,才会这么失礼地逼问她。朱原显恍然大悟,觉得面孔发烧有些尴尬了。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也不知道如何处理。梁王匆忙地转回身,调开视线,伸出一只手掩住下颌,面孔发烫。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羞愧慌乱涌上心头。接下来他该说什么好?说喜欢?不……他怎么能对她说这种话呢,他是北疆藩王。
朱原显使劲得压抑着满心慌乱,脸涨得通红,对这个局面踌躇住了。
明前等待着他的回答,半天没听到声音。有点奇怪地偷偷看他的脸色。
朱原显面红耳赤着再也拖不下去了,转回头板着脸,匆忙地说:“罢了,这些小事……过几天再说吧。过几天进入北疆再说吧。你先回禅院,没事不要乱走。”
明前暗自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感激的笑。向他展颜一笑:“好,进北疆再说吧。来日方长。”
朱原显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匆匆忙忙地转身按按宝剑大步流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