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的增长,梅怜雪偶尔听见侍女仆妇背后议论,说些自己和兄长梅笑春是多么般配的话。也曾想过,退一步说自己万一真的不是梅家的女儿,有梅笑春的那句承诺,有父母对自己的疼爱,自己也许可以成为梅家的媳妇。那样,自己不仅不会失去父母的慈爱,还能嫁一个兄长这样举世无双的夫婿,她就不必像梅若萱姐妹那样远嫁他乡和父母分离了。
今天终于确认了,她真的不是梅氏的女儿,而是被梅家收养的孤儿。她似乎可以成全那个模糊的梦想,成为梅家的媳妇,能常常远远的守在母亲身边。可是,兄长却拒绝了母亲的提议,明确的表明不会娶自己为妻,自己不可能成为梅家的媳妇。梅怜雪的心就像瞬间跌下了万丈深渊,被摔得碎如齑粉。怔怔地站在那里,任凭泪水滑落腮颊。
忽然,月亮门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啊!”神魂飘荡的梅怜雪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闪身躲在了柱子的后面。只见穆氏跟着怜娟急匆匆走进了秋慕霜的卧房,房里随即传出了说话声。说的什么,梅怜雪一个字也听不见了,慢慢退下台阶,猛然转身向自己的卧房疾步跑去。
跑回到自己的院门外,梅怜雪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慌忙用手扶住门框才勉强站住了。紧紧咬着自己的嘴角忍住欲哭的冲动,抬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尽力稳了稳自己的心神,缓步走进院门。
“郡主这么快就回来了?”灵痕见梅怜雪回来连忙笑着迎了上来,借着月光看见她神色异常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关切地问:“郡主,怎么了?”梅怜雪勉强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刚才……看见……受了点儿惊吓。”
“是不是又有人在府里乱走?我去禀报王妃,让小郎君过来看看。”灵痕说着要走。
梅怜雪慌忙拉住她,摇头说:“别,别去惊动阿娘和兄长了。我,我有些累了,想早点儿歇息,你们……你们也去歇息吧。”梅怜雪说着,拾阶挑帘进了屋子。灵痕见她的脸色十分不好,不敢再多说,只好默默地服侍她卸了妆,默然退了出去。
梅怜雪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容颜,再次泪如雨下。脸庞埋在双臂上趴在梳妆台上呜咽低泣。
谯楼上传来低沉的更鼓声,一声声,一声声……令闻者昏昏欲睡。侧耳仔细听听,已经是四更时分了。
哭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梅怜雪慢慢止住了哭声,扶着梳妆台站起来,走出内室来到铜盆架前,低头看了看铜盆里清澈见底的凉水。平静的清水映出了她美丽的容颜,俊美的脸庞布满了泪痕,水灵灵的秋水衬着一缕缕血丝。虽是如此,依然掩盖不住她惊世的美丽。在这张熟悉的面庞上却找不到熟悉的影子,美丽的母亲,俊逸的父亲,没有一丝印记留在这张面庞上。
怪不得从小到大,所有的人看见兄长都说他像极了父亲,却从没有人说过自己像母亲或是父亲,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自然不会秉承他们的印记。
“野丫头,你是婶婶捡回来的野丫头……”梅若萱的讥讽不合时宜地回响在耳畔。
梅怜雪唇边掠上一丝苦笑,“野丫头,我真的是阿娘捡回来的。梅若萱若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得意得不知道怎样了,她一定会搜罗很多不堪的风凉话来讥讽我。梅怜雪,不过是梅氏对雪家的怜悯,是生身父母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怜悯。
“雪落痕才是你的名字,雪家的遗孤才是你的真实身份。什么王室郡主,什么梅家骨血,这些不过是别人怜悯的馈赠罢了。是上天赐给你的一场温馨美好的春梦,如今梦醒了,你该从那个梦境里走出来,去面对那个真正的自己了。雪落痕,走吧,这里不是你的家,回到你自己的家里去,去过你本来应该过的生活。走吧,走吧……唉!把本来不属于你的还给梅氏。”
梅怜雪低下头,用纤纤素手捧起清凌凌带着几许凉意的水滴,洒向自己的面庞,让清凉的水滴洗去曾经的荣耀,还一个真实的孤苦。洗完脸,又用手巾细细地擦拭去脸上的每一滴水珠。
洗完脸回到内室,在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重新绾起简单的鬟髻,用素白的丝绒绳扎好。又从衣柜里找出一身素净的衣服换好。找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包在一个弹墨绫包袱里。从妆奁里找出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一些零用钱,装在一个彩绣的荷包里。这个荷包秋慕霜亲自绣制的,是送给她及笄之年的生日礼物。离开王府,可以放下郡主的荣耀,人却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的。梅怜雪明白,没有足够的盘费出了王府寸步难行。
收拾好应用之物,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走到书案前,在砚石上滴了几滴水,轻轻研开墨;从笔架上摘下紫毫,在砚上沾饱墨,提着笔想写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落下。思量半晌,最后只写道:父逝母悲,不忍卒睹。且寻山水之欢权做消散,恳请母兄勿念。
写完放下笔,把包袱斜搭在肩上,从衣架上取下素日出门时常戴的一定素纱帏帽,轻步走出闺房。站在台阶上,回头再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这里曾经承载了自己的成长历程,见证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如今一别,只怕今生再无相见之期,临行踟蹰竟有些依依难舍。好半天,才狠了狠心猛然回身疾步走出月洞门,把所有的过往一起抛向身后。
穿过几层院落,来到秋慕霜的卧房外。此时,秋慕霜的卧房里已经安静了下来,只有一盏孤灯还在摇曳着昏黄的光芒。琐窗上映出秋慕霜孤寂的身影。梅怜雪的心上一阵绞痛,望着琐窗上的身影缓缓跪了下去,双手叠放在额前恭恭敬敬的叩拜在地上,一连拜了八拜。
“阿娘,雪娘要走了。不是雪娘不孝不想在阿娘膝下承欢,只是……只是雪娘……不想看到阿娘和兄长为了雪娘闹得母子反目,不想看到阿娘为了雪娘威逼兄长,不想看到兄长左右为难,……只要雪娘离开,阿娘就不用为了雪娘的婚事难为兄长了。阿娘的养育之恩,雪娘铭记在心里。将来有缘,雪娘一定回来报答阿娘的重恩。雪娘走了,请阿娘多多保重。……”
八拜拜完,梅怜雪缓缓地站起身来,转过身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停住脚步回过身,依依不舍地望着琐窗再次潸然泪下。转身又走了几步,忍不住再次回头。就这样三步一回头,两步一回头,行行停停走到月亮门外。最后看了一眼琐窗上的身影,搌了搌眼泪快步走上画廊。
顺着画廊转过几个弯儿,面前现出三间抱厦。梅怜雪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这三间不大的抱厦正是梅笑春的书房。梅怜雪的芳心再次颤栗了,和梅笑春自幼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举步向书房走了几步,将要下画廊却站住了,望着窗上透出来的烛光,眼泪顺着腮颊滴滴点点洒落衣襟。
“兄长,对不起,让你为难了。兄长向来疼爱妹妹,妹妹都记在心里了。妹妹走了,只要妹妹离开,阿娘就不会逼迫兄长做兄长不愿意的事了。兄长,保重。”
梅怜雪楞柯柯地站在画廊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一声金鸡的啼鸣惊醒了发愣的梅怜雪,身子微微一震,抬头看时,东方已经露出了一抹鱼白。梅怜雪咬了咬银牙,忍住了将要滑落下来的泪水。转身下了长廊,穿宅过院躲开早起的奴仆从花园的侧门出了王府。步下台阶又回头看了看巍峨气派的平王王府,将手里的帷帽上戴在头上,转身隐进王府旁边的一条小巷。
一轮红日升上帝都的天空,灿烂的光芒为帝都披上了一层霞光。梅怜雪站在城门外的吊桥上,回过身再次看了看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转身融入到出城的人流中,走出了这座繁华的都城。
平王的府邸在夜幕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静穆,一盏滴着清泪的素烛轻抚着秋慕霜的脸颊,仿佛要为她拂去脸上的怒气。
从小到大,自己的儿子对这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妹妹宠爱有加,百般呵护,甚至不允许她受到一丝的委屈。他们是那么和契,是那么般配,堪称天地着意为彼此安排好的美眷。梅笑春也曾经亲口许诺,雪娘不是他的亲妹妹,他要娶雪娘为妻。在秋慕霜的心里,他们结成连理是顺理成章的事。她担心过挑明梅怜雪的身世会给梅松庭带来麻烦,担心过梅怜雪适应不了身份的突然变化,唯独没有想到过儿子会拒绝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