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来到城主府的欢心雀跃讽刺般的清晰,如今,竟然换回的是满身的疮痍,那曾经浩浩荡荡笑声四溢的旅途如今只剩下三人、一剑、一个狭小的骨灰盒、一些细软银钱,还有沉重的无形枷锁。
悠然的身子还虚弱的很,一路上走走停停,那远远吊在后面的身影总是在即将被发现的时候隐去了踪迹。
看着一如从前朴实庄重的“黎园”还有听到消息迎出来满脸哀戚的仆人,悠然强忍住泪,小心翼翼的捧着十一,带她回到他们的家。
将黎园伙计下人们的余生安顿好后,黎园也只剩下了他们一行三人,奶娘和左护卫说什么也不愿意弃她而去。
夫妻这对同林鸟,大难临头也会各自飞,何况是园中的仆人,也只有奶娘和左护卫那一生难报的恩情,悠然忍住感动的泪花,默默一人的站在这座孤零零的小屋前。
曾经的黎园虽然不是热闹兴旺,但也温馨向荣,现而今,萧索的让悠然的心也空落落的,曾经喜欢这处幽静的地方,现在却生出一种惧怕来。
这里是夫尊和娘亲相遇的地方,也是娘亲和生父未谋面而诀别的地方,是匿藏了十一欢声笑语的地方,也是将近二十年无知安逸的地方,更是纠缠了自己两世的转折点。
可这里,是唯一没有今世的他的记忆,可以让悠然的心痛少一分。
抬头遥望这天地之间,周遭的一切犹如意外也如必然,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那陡峭如云的巍峨突兀的映入悠然的眼中,如果没有再见,悠然一定会选择遗忘,可关于这里的一切却硬生生的再次砸进悠然的脑海中,即使心底的最深处从未忘却。
仿佛再次感受到那柔丝的面料从指缝中划过,再次亲眼目睹了纵身一跃的决然,自己却像局外人一样一遍遍感受自己的亲身经历,这是何等的残酷。
悠然苦笑了下,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虽然这里没有今生的他的印记,可是那云端的崖边却无时无刻的不在彰显着它曾经见证过的生死离别。
悠然曾经一度以为,只要没有他的回忆,就可以骗自己,她可以忘记,即使她时不时听到了某一个角落中传来实在无法隐忍的咳嗽声,即使时不时的感受到某一处眼光无时无刻的围绕着自己,她都可以自欺欺人的忘记。
即使,她知道,那个前世今生纠缠不清的他一直在她的身边。
可那种想法,过于理想化。
那么,她是不是需要转嫁自己的伤口,再填一撮盐巴?这前世的记忆如果就只有自己独享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一个两败俱伤的想法便在脑海中形成,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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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机,终于成熟。
这天,悠然穿着出门的装束让一直守在悠然身旁的华曦感到困惑同时又有种心痛的熟悉,朦胧中,这是某一个人最喜欢的穿戴,却绞尽脑汁也想不清楚是谁。
看着那抹消瘦却挺直的身影在房前矗立了良久,之后转身朝着旁边的山道而去,这不由的让华曦有些奇怪,便远远的吊在她身后寻着她的脚步。
悠然总是走走停停,仿佛在边走边寻路,如果是她常来的地方应该不至于如此,这更加的让华曦好奇。
山路崎岖,旁边便是深深的沟壑,前面的人影早已是气喘吁吁,但是仍不放弃继续往上爬。
华曦现在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以往这样的山路是绝不在话下的,现在却被悠然远远的落在身后,这上山的路寻常肯定没人走过,就这么在半下午时分华曦看着悠然已经率先登上了绝壁的顶端。
此时华曦慌张了,她不知道悠然想要干什么,这么锲而不舍的登上了这么高的山峰,那飘然的身影背对着绝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华曦加快了脚步,一阵阵越来越明显的晕眩感袭来,让本来伟岸的身影晃了晃,眼前时而的模糊感让华曦越来越焦急,甩了甩头,晃去了些微的不适,加快了已然虚飘的脚步。
当华曦终于迈上山顶的时候,日渐西沉,只看到那抹清丽的身影负手立于崖边,低头俯视着眼前的深渊,那有些怪异的衣衫袖笼极长,她背着的衣袖遮挡了应该纤细的身影。
这衣饰打扮与当下的风格迥然不同,却在华曦的眼中有一种奇妙的违和感,仿佛跟脑海中想象了成千上万遍的身影有了完美的重合。
印象中,也该是这样的装束,应该是这样的地方,也应是眼前那决然的身影,有什么在越来越清晰……
看到崖边站立良久的身影突然迈开了脚步,让华曦的心神巨震:“叶染!”
脱口而出的名字让华曦自己愕然,却没有看到已经纵身一跃的身影唇边的一丝诡笑。
“叶染!”一个踉跄,一片迷茫,双眼模糊了眼前的所有精致,匍匐到了崖边,却哪里还有那个身影,只有残阳已入的一片幽深。
“叶染,悠然,叶染,悠然……”华曦最终反复叨念着这两个截然不同却越来越融合到了一起的名字,在世界在他的脑海中轰然倒塌的瞬间,他想起了一切。
想起他还是连赫时候和叶染两人的惺惺相惜,想起她托付给了自己一生却辜负了她,既然娶了她却没有保护好她,想起征战过后归家时遍寻不到她的心伤,想起崖边已知她身故时的哀痛,最后停留在为了她一夜白头后自断心脉的决定,原来他们前缘已尽,而今世却仍在两厢折磨,是他的错,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悠然为什么那么狠心,竟然用重演前世的悲剧来唤回他前世的记忆,却不给他弥补的机会,在华曦慢慢闭上双眼的前一刻,都在思索着这所有的情爱纠葛。
一年后
一个不染纤尘的男子身影,缓慢而自信的走在街中干净的石板路上,周围的人群在看到他时,都会自觉的让开一条小路,或者搬开挡在他前面的一切障碍,一脸崇拜的看着他的侧脸,目送着他远去。
不知情的人一定会问为什么?
小孩子则会一脸痴迷的回答道:叔叔很英俊啊!
一脸羞赧的妇人就会隐晦的答道:你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魁梧的壮汉却会装作一脸不屑的说道:谁跟瞎子一般计较。
在药山住着的人都知道,这里隐居着一个脱离了国家的失明皇子。
那天,那阵仗让药山的人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一辈子也没看到那么大的场面,只有在道听途说中听到的军队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药山脚下的每个角落,堂堂的一国天子只是为了来接回自己的儿子,却被本应该养尊处优的皇子拒绝,誓要终生不离药山,这让药山的百姓顿时觉得很自豪骄傲,对外地人都会洋洋得意的描述一番,这也是药山的百姓为什么对他那么好的原因之一。
始终挂着一脸和煦笑容的男子,凭借着千百次的熟悉慢慢走在通往药山脚下的庄园。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深邃的眼睛没有焦距,跟所有人说话却不会直视,侧耳,听完后温暖的笑笑。
回到黎园的男子正是华曦,当年的解毒耽误了最好的时间,毒性慢慢的侵染了他的眼睛,最终在急火攻心时失去了视物的能力,眼前一片杂乱的光点。
“公子,你回来啦!”守在门口等的焦急的明明是两个人影,伸出手的却和说话的不是同一个人。
伸手紧紧的握住行来男子的手,指尖稍显冰凉,滑嫩的手感明显不同于说话的人的年纪,华曦明白却不道破,这是他们从没有商量过却默默达成的共识。
说话的人正是奶娘,一脸无奈的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只能叹口气,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呢?小姐言辞决绝的对自己和左护卫提到过,今后不准任何情况下跟华曦面前提到自己的名字,否则就会彻底的离开这里,他们又怎么能不照做呢?
引着华曦的人正是当年纵身跳下悬崖的悠然,听着眼前忽然变得絮叨的男子讲述着自己出去发生的一切,自始至终不发出一点声响。
也许这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状态了吧?
悠然引着华曦坐下,自己走到桌旁准备给他倒杯热茶,不自居的又回想起一年前的情景。
悠然率先到达了崖顶,将掩藏在长袖中的绳子掏出,一端系紧在崖边一颗粗壮的树干上,另一端则系在自己的腰上,背身站立在崖边时,那宽大的袖笼正好遮掩住了身上的绳子,而自己的计划那么顺利完全归功于那时身体虚弱的华曦,只是没想到,那功劳,还有他的眼睛……
纵身跃下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了他喊她“叶染”,悠然知道,这一切成功了,可当她费力攀住岩石到达崖顶时,他已经昏死过去,幸亏等到天黑不见悠然回去的左护卫寻了过来,帮她将华曦背了回去。
当他清醒时,失明的事实让悠然失了一切言语,她没想让他这样的,她只是不想“自私”的享有前世的记忆,难道是她自己错了么?
“小心!”听到一直汩汩流着的倒茶声,华曦知道身边的人儿定是走了神,赶忙提醒以防她烫伤自己。
“你去歇着吧,我自己能行。”华曦冲着声音的来源说道。
悠然不发一言的将茶递到华曦的手中,而后打开了门,顿时,倾泻而入的阳光溢满了房内,悠然闭目沐浴在这暖暖的阳光中,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平和。
华曦望着门口的方向,眯了眯眼睛,这突突如其来耀眼的阳光让他感到有些不适,那逆光在阳光中的模糊身影,让他笑弯了本来没有一丝神采的双眼。
他没说,他可以大概的看到一些事物了。
她没说,她其实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他们都心知肚明,现在,就这么相守却不想见,反而更好。
他们都在等,那阳光将两人彻底包围的那一天。
那一天,让阴霾,从心底彻底的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