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诉我,我是不是?”
顾雁飞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似乎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从她上一世成了皇后的时候就被堵在胸口,一直到最后揣测到了确定的答案,也没有放下,反而是在心口越来越沉重,直到今天她脱口而出,她才得到了那么一点儿轻松。明明是已经得到答案的问题,她却将目光直直投向楚羿的眼睛,仿佛在追寻一个答案。
楚羿显然在那一刻就慌了,他看着顾雁飞望过来的目光,神情都有几分惊慌,他眼里的顾雁飞一直是好骗的,容易哄得,温柔小意的,顾雁飞并不是不聪明,只是从来都被她的爱情遮住了眼睛,而现在,那些爱情没有了,他的顾雁飞,还会那么容易就哄好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瞳孔因为紧张而收缩了一下,语气倒还是温和的:“雁飞,你怎会这么想呢?”他没有等到顾雁飞开口,而是紧接着又连续说了下去,他语速极快,“从你十三岁,在江北遇见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深深的爱上了你,你应当知道我作为一个王爷,想娶当今镇国大将军的嫡女应当是多困难的事,可这么困难的事都被我克服了,又怎么会,只当你是一个妥协的助力呢?”
盯着顾雁飞似笑非笑却又似乎有些哀婉的目光,他站起来朝着顾雁飞的方向紧走了两步,伸出手来试图去捉顾雁飞的衣角,却捉了个空:“雁飞……”
顾雁飞在听楚羿说着那些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她不想去看楚羿的惊慌,却从他的声调里分辨出失措——她的猜测,推断,全都是对的。或许连一开始的相遇都是精心谋划的阴谋,那些是错的,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我以前以为,一切都是真的,就算不是一切,也总有一些是做不得假的,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顾雁飞轻轻说了这样一句,抬手避过了楚羿捉过来的手,薄如蝉翼的袖角就这样从楚羿手中滑开,他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得到。
楚羿语调里带上一点儿哀伤:“雁飞,你为什么宁愿去信那些有的没的,也不愿意信我?”
顾雁飞极轻的抿了抿唇角,浅浅露出一个失落的笑来,她抬眸看向楚羿,刚刚那几分真正的感情波动已经全然被隐藏在了这一张如花儿似的面容底下,她故作坚强的用指尖揽了揽鬓角的碎发,开口也轻轻:“可那些是我看到的,楚羿,我还能相信你吗?”
“你可以相信我,雁飞,不要怕。”仿佛是看到了顾雁飞有松动的迹象,楚羿的眼神中飞快划过一抹喜色——只要还能说动一个字,那么顾雁飞就还能哄。他语调坚定,再一次伸手去抓顾雁飞的手,手指触到雪白肌肤,随后攥进手里,“你别怕,雁飞。”
“我怎么会不爱你。”
顾雁飞的心里发出一声冷笑,现在已经不像是她刚刚重生回来的时候了,听到楚羿一句假意温柔深情的话都觉得恶心,现在的她听到这些,觉得更多的是好笑,这些话,他到底和几个人说过,才能这样信手拈来?他这样的人,真的会有真心爱他且真的被他爱着的人吗?她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只是顾雁飞除了恨他,不想怜他罢了。
“雁飞。”看着顾雁飞半天没有说话,楚羿又轻轻唤了一声顾雁飞的名字,顾雁飞对上他深情的目光,眉眼里少见的染上两分愁绪。
她轻轻摇头:“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敢信。”
“你可以信我,雁飞,我不会负你的。”他的情话向来随口就来,若不是顾雁飞早就知道了上一世的事实,说不定真的会被他这一句话中的坚定和深情所打动——他不去当个唱别人悲欢离合的戏子,真是可惜了。
顾雁飞想到这儿,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从楚羿的手中轻轻抽出,唇角微抿:“我会好好想想的,楚羿,你让我想想,好不好?”
“我当然会给你好好想想的机会,雁飞,你不要怕,也不要急,无论你什么时候想好,我都会在这儿等着你。”顾雁飞的手从他手里抽出去的时候他眉心轻轻一跳,很快却恢复了正常,他似乎有两分失落,却仍旧坚强的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鼓励的目光看向顾雁飞。
他真像个一个人在灯火下表演的戏子啊,连个观众都没有,打赏的人更是寥寥无几。顾雁飞这样感叹了一句,眸光微敛下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楚羿,你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罢。”
这句话,在顾雁飞眼里是逐客令,可在楚羿心里却不是这样,他看着顾雁飞犹豫不定的样子,只觉得后背的冷汗也是干了又湿——顾雁飞现在是他手头最大的助力,特别是当他暂时拒绝了王明珠之后,他不能失去她。
想到这儿,他脸上的神色显然是更加失落了,那隐隐两分宽容,更像是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被妻子怀疑之后却还大方的给她思考空间的样子,他轻轻颔首:“我知道了,雁飞,我不再吵你了,你要是想好了,就来告诉我。不要太在乎这些事,晚上要好好睡。”
“我知道了。”
“那我先走了。”楚羿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顾雁飞,脸上满满都是深情。
顾雁飞却全然不管楚羿刚刚在门口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和动作,她屈尊降贵的和他演上这么一场戏,已经是她给予楚羿的极致“温柔”,她在桌边坐下,将刚刚楚羿用来喝茶的茶盏推到一边儿去,又翻出一个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才看向尺素:“去把清菀叫进来。”
尺素点了点头,推门离去,不过几息的功夫又转头回来,顾雁飞看着她身后跟着的清菀微微眯了眯眼睛:“一直在外面没走?”
清菀抿着唇摇了摇头:“没走,小姐……你没事吧?”
顾雁飞唇角一勾:“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谁打的你,楚羿还是他身边的小厮?”
“是……王爷。”
“他要打,你便挨着?你是我翠霭堂里的奴婢,不是他的,怎么心眼儿这么实,连躲都不知道躲?”顾雁飞一边在嘴上埋怨着,一边却也清楚让清菀去反抗楚羿实在是太难的一件事,只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妆奁旁边盒子里找出清热化淤的药膏递过去,语调里隐约带着疼惜,“抹一点儿罢,幸好是没打破,男人下手没轻没重的,未曾打破不留下疤便是好的了。”
清菀接过顾雁飞手里的药膏,有些感动又有些无措,只轻轻点了点头:“谢谢小姐。”
顾雁飞摇了摇头:“也是我的错,出去之前未曾将一切安排妥当,下一次碰见他打你了,一定要躲,记得了吗?”青荷青莲在她身边久了,楚羿自然知道她们在顾雁飞心里的分量,而清菀则不然,大概是想着打了就打了,顾雁飞也不会和他闹才下的手。
“我知道了。”清菀手里紧紧抓着顾雁飞递给她的药膏,又像是紧紧抓住了勇气,坚定地点了点头。
顾雁飞轻轻颔首:“好了,回去睡罢,今晚不用你伺候了。”
清菀应了一声,又关上门离去,顾雁飞自己脱了衣服,也懒得净面,随手拆了头上的钗环吩咐尺素去睡,翠霭堂熄了灯火,就躺在床榻上闭上了眼睛,层层叠叠的纱帐放下来,顾雁飞露在锦被外面的指尖触碰到一点儿凉意。
夜色渐渐深沉,顾雁飞也缓缓沉入了梦境,而在梦境里,她听到一声有几分熟悉的深深的叹息。
顾雁飞做了一个很繁杂的梦,上一秒她还躺在祖母的臂弯里听祖母讲故事,下一秒,她就已经坐在了凤仪宫外殿最高处的椅子上接受众妃嫔的朝拜,那些梦那样清晰,祖母触碰到她的指尖的手都带着温度,乔氏依旧跪下的时候眼里的嫉恨之色也从未变过,她以一个他人的视角窥探着一切,于是就看到清姝被隐藏在温柔表象下的深深嫉妒,看到楚羿在偶尔几次留宿凤仪宫的时候眸里冰冷的温度。
顾雁飞的眉心缓缓痛起来,最开始还是可以忍受的感觉,却一点一点加深,最后转化成了及会让顾雁飞痛苦的呼出声的剧痛,她分不清那是梦里的她在痛还是梦外的她在痛,她蜷缩着,胡乱的喊着一些不成话的词语,最终又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
紧接着,一只带着温度的温柔的手贴上了顾雁飞的额头,那只手似乎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在那一瞬间让顾雁飞觉得舒适,然后缓慢的安静下来。这或许是祖母的手罢,顾雁飞一边这样想,一边像是回到了幼时在祖母的怀抱里,她更贴向那只手伸过来的方向,仿佛贴向她幼时唯一的安心之处那样。
梦境中的呓语安静下来,她只觉得安心,额头的温度给了她去直视那个梦的勇气,她再看过去,看到熹妃与她一同在湖边赏花时故意跌下去的样子,看到贞嫔给那个她与侍卫私通生下的孩子的饭食中下毒。她看到,在她死去之后,很快楚羿的王朝也覆灭了,他的身体被一杆长枪钉在金子所制的龙椅上,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梦境渐渐淡去,她额头上的手掌也似乎在随着梦的离去而离去,她有些惊慌失措的伸手想要去捉,却最终只触到那只手离去时垂落的袖角,她用力抓紧却全是虚妄,最终手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只是指尖似乎勾到了什么东西。可是那只手还是离去了,只留下一声温柔的,短暂的叹息。
顾雁飞从梦中惊醒,天光已经大量,她坐起身,迷茫的目光落在正在撩开纱帐的清菀身上,开口的时候嗓子还有几分干涩,声音喑哑:“几时了?”
“回小姐,辰时过半了,今日您睡了好久呢。”或许是昨晚顾雁飞给的药膏有效,清菀的脸上只剩下一点点红肿的痕迹,她手脚麻利的绑起纱帐,却在看向顾雁飞的时候疑惑的咦了一声,“小姐手里这是什么?从什么绣品上勾下来的线吗?”
顾雁飞去看自己握紧的右手,手心攥着两根银白色的绣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