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静的,这片小树林里只有时而刮过的风声在叶片上留下簌簌的声响,月亮所洒下的银光看上去是暖的,实则却冷的出奇,落在清姝低垂着头所露出的光滑脖颈上,更让人觉得遍体生寒——又或者让她感受到寒意的是现在的局势。她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设计,原本已经看到曙光的前路,在顾雁飞轻轻松松两句话下化为尘土,她自己,把她自己逼近了一条死路里。
清姝抬眸望向顾雁飞,只看到顾雁飞那张如月光般皎洁的脸上无悲无喜,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但即使是这样,也无碍她天生的那样的美,特别是自成为誉王妃的那场婚礼过后,她气势愈发逼人,那不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违和感,而是骤然多活了十几岁光阴那样的沉淀,她竟然越来越看不懂她,看不懂这个从小就被她捏在手里的小姐。
顾雁飞在这样的一片寂静里忽得勾了勾唇,敛一敛宽大的广袖,她微微躬身,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那一支三尾的凤钗,那金黄的色泽在别人眼里几乎成为刺痛的利刃,而她不过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尘,顺手将簪子簪回自己的发髻上,她对上清姝的目光,笑着开口:“你若是真想走,本王妃也不能强留你,不需要赎身的银子,你来,我把卖身契还给你。”
她在清姝的脸上看到惊慌的神色。
走?走去哪儿?她现今十八岁,从九岁开始就跟在顾雁飞身边,到现在已经过了九年。她家里的人把她卖到人牙子那里去,现在或许还在江州,也或许已经死了,可是这都与她无关,她死都不愿意回到那个偷吃一口米都要被关在猪圈里遭受毒打,三天吃不上一口饭的家里去了。她早已经习惯了将军府和王爷府锦衣玉食的生活,除了伺候人以外别无所长,她能去哪儿?
顾雁飞唇角带着笑意,沉默地等一个清姝说不出口的答案,楚羿早就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他不会再替清姝说一句话了,为了一个不知道能否到手的猎物去舍弃最大的利益,他不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情来。
“王爷……”青竹看不得自己的心上人陷入这样的煎熬里,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楚羿,脸上少见的出现了两分可以分辨出的胶着神色。
“青竹今日倒是话多,以前跟在你身边的时候从来看不出这么怜香惜玉,莫不是……时间久了,也对我们清姝有了什么说不出的意思?”没等楚羿说话,顾雁飞先带着调侃语气开了口,只是眉眼间那一点儿明晃晃的嘲怎么看都不是调侃意味,分外灼人。
青竹还愣着,站在一旁的清姝先开了口,她看了看楚羿,又对上青竹呆滞的目光,开口时语调怯怯,声音却是冷的:“王妃说笑了……我与青竹管事,能有什么说不出的意思呢?不过都同是伺候王爷和王妃的奴仆罢了。”
清姝是不可能在楚羿面前应下和青竹有什么关系的,她垂下眸,不敢再去看青竹什么,目光似乎有两分闪躲意味。
“哦……原是没有关系,我还以为你们二人郎有情妾有意,今日月色这么好,还以为能够恩典一门好亲事呢。”顾雁飞抿唇一笑,看向青竹的目光却是明明白白的嘲讽。青竹啊,你瞧瞧,你爱的这个女子,值得你爱吗?
青竹听到清姝的回答之后眸光里充斥着受伤,他似乎是不敢置信昨天晚上还被他抱在怀里的女人如此翻脸不认人,那张漂亮的脸上眼眶还是红的,却生生在那些我见犹怜里看出一些算计的意味——或许还是不愿相信吧,他轻轻开口:“清姝……”
他这一句低声的呼唤很快被清姝带着哭腔的声音所压过去,清姝哭的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她骤然跪下去,膝行到顾雁飞的身边,哀哀切切的想要拽住顾雁飞的裙角:“小姐……小姐是要把清姝赶出去吗?清姝离了小姐您,又能去哪儿呢?”
即使顾雁飞清楚清姝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还是被她这翻脸就来颠倒黑白的能力惊得一愣,她轻轻挑了眉梢,似乎是不敢置信一样望向尺素:“刚刚是她说,把她放出去罢?”
尺素抿了抿唇,浅浅的露出一点儿笑意,点了点头。
清姝却没有丝毫羞涩或是下不来台的样子,她大眼睛一眨,就有泪水涓涓从脸颊掉下来,她眨巴着眼睛,攥紧了顾雁飞的裙裾:“清姝不过一时气话,连这样的气话小姐都要当真吗?小姐当真不想要清姝了吗?”
顾雁飞被这样的逻辑惹出两声笑,她紧了紧自己身上披着的半掉不掉的外袍,似笑非笑的看她:“你不是怨我,吩咐张妈妈给你这么多的活儿,磋磨你?”
“清姝不敢,只是张妈妈确实给了清姝太多活了,清姝做了一整天都做不完……”清姝脸上飞快闪过一分慌张,她语意不清的拿一些刚刚说过的话来搪塞,目光闪躲了两下,“也许都是张妈妈自作主张也说不定。”
顾雁飞笑着摇头:“你刚刚一口一个张妈妈,本王妃看你确实可怜,没有戳破,可是你现在将什么脏水都往人家身上泼,确实不太厚道……你说的昨夜吩咐你要来照顾小树林花草的张妈妈,昨天中午就因欺骗主子而被本王妃赶出王府去了,她又如何去自作主张的多给你活儿呢?”
顾雁飞这话一出口,清姝刚刚还厚着脸皮的脸终究还是变了脸色——千算万算,未曾料到顾雁飞来了这么一招?为什么偏偏这么巧,她用金钱刺绣收买过张妈妈之后,张妈妈就顶上了一个欺骗主子的罪名?清姝的心里翻江倒海,脸色也难看起来,手里紧紧攥着的顾雁飞的裙袂却没有松开,一声饱含着委屈和控诉的“小姐我不知道”,显然是还在想着什么招数。
顾雁飞看着刚刚还一脸坚贞不屈烈女的喊着“王妃已经不是我的小姐了”的清姝重新跪回她的脚底下,扯着她的裙摆死也不愿意放开的样子,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觉得可怜——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为粪土,怎么做到如此见风使舵。
明明心里一直嫉恨厌恶的人,现在娇滴滴的喊起小姐来,竟然也丝毫不显,她叹为观止。
应该让清姝留下吗?当然。她想为了更高的位置,为了荣华富贵留下,却不知道留下,才是更加留在了有顾雁飞报复的炼狱里——顾雁飞在一次次的给他机会,可是她偏偏贪恋荣华而不愿意走,这又能怪谁?她以为留下了这件事就结束了吗?不,无论是顾雁飞还是青竹,都不会让她好过。
顾雁飞给了尺素一个脸色,尺素会意的轻轻点了点头。
顾雁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眸光不冷不热,脸色却逐渐从刚刚的高高在上缓和下来,她看向清姝:“你可还记得,你刚刚唱的那些词句,是谁教你的?”
“是……是小姐教我的!”似乎是没想到顾雁飞会在这个时候开口,清姝的眸光中划过一丝难掩的喜色,她抿着唇角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也盛满了怀念的语调,“小姐说,这是夫人留下来的根据名家诗句谱的曲谱,夫人是从江南嫁到江北去的,故要用吴侬软语唱这个曲子,才算是唱得好。”
顾雁飞虽似乎变了很多,但是好在她记得,顾雁飞看上去洒脱,却是最是深情念旧的一个人——她要最后再赌一把。
清姝垂下眸子,眸光中依稀能够看到点点泪光:“刚刚照顾花草时,清姝也是想起了小姐当年教导清姝的那些时光,才唱起那一首小姐当年最喜欢的曲子……小姐说清姝任性也好,念旧也罢,清姝就是忘不了小姐之前对清姝的那些好!小姐若是不想再看清姝待在身边,便把清姝赶出去罢!只是就算清姝被赶出去了,也永远不会忘记小姐的!”
顾雁飞似乎是被这一番话说动了,她抿了抿唇,有几分哑然的感慨,最终只是深深一叹,抬手:“我并没有非要把你赶出去的意思,只是有些事,你做的确实过分了,清姝,你该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应该做什么,你起来罢。”
“谢小姐!”清姝在听到顾雁飞说在什么位置做什么的时候脸色还有些僵硬,却在最后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她远远不知现在“度过”的这个困境会让她以后的下场变得多凄惨,她只为了她现在一时的脱险而感到骄傲。
“自此以后……”顾雁飞说到这儿,沉吟了一下。
清姝看着顾雁飞沉吟的样子,飞快地接上顾燕飞的话:“从今以后,清姝一定好好伺候小姐侍弄花草,在其位谋其政,再也不让小姐心烦了!”
顾雁飞略一颔首,很是满意的模样:“你知道就好,小树林的花草不必再由你收拾了,夜深风大,回去罢,我们也回去了。”
“谢小姐!”
顾雁飞轻轻一垂眸,夜风吹起她鬓边几丝碎发,转身欲要离去,刚刚没走出两步,却听到身后的一声清姝的惊呼,任由顾雁飞有着上佳的眼力,也只看到尺素的手臂微微晃动了一刹那,更不要提楚羿清姝青竹,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到清姝惊呼一声,再回头去看的时候,她已经跌到在了地上。
比清姝跌倒时略带惊慌的清丽容颜相比,更吸引他人目光的,是她跌倒时从略大的衣领滑出的一块玉——红色的绳子,翠绿如蕴藏深潭的玉,看上去便不是凡品。
顾雁飞没有说话,倒是楚羿先开的口,他目光错愕且幽深:“这块玉……”
他看向了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