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或许并不怎么唱长,看得出来楚翎事实上也并不像多提,有许多部分都是急匆匆的一句两句直接带过,细节模糊在他仍旧带着不可抑制的沉痛的语调之中,而顾雁飞似乎心有所觉,她毕竟不傻,前后串联,也能听明白个七八分,心口悸动的同时,不免垂下唇角。
她一死了之,心中满怀后悔愤懑与自责嘲讽,滔天的恨意或许是顾雁飞能够重生的愿意,而在这之后,是楚翎孤注一掷荒唐到偏执的复仇,这样的一种情意太重,几乎压得顾雁飞喉中苦涩腥甜,一时半会儿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苍白到有些透明的手指缓缓落在天青色的被褥之上,微微用力,便在那光洁的布料之上抓出一道痕迹,骨节似乎都用力的泛白了,她却像是浑然不觉似的,唇瓣紧紧抿了抿,透出一点儿血色来,一语命中刚刚楚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结局:“……那你呢?”
“楚翎,那你呢?你别骗我,我只想听事实。”顾雁飞的语调里似乎带着一点儿微不可闻的颤抖,她的心脏剧烈的颤动着,连带着原本没有血色的青白脸颊上都浮起一点儿胭脂的红,原本沉静的目光之中似乎星星点点闪着荧光,落在楚翎的脸上的时候,几乎让他难以拒绝和抗衡。
他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僵硬了一下,唇角那一点儿习惯性的,带着邪肆的笑容微微淡下来。里面似乎隐隐加上了两分无奈:“你总是这么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天色泛白之时,楚翎嫌弃的目光扫了一眼活生生吓死在大殿的汉白玉之上的楚羿,心中那因为顾雁飞的死仍旧烧着的一团火却并未熄灭,他身轻如燕,直直回到了顾雁飞曾经住着的凤仪宫,自从开始传顾雁飞的鬼魂回来复仇的消息之后,这里就已经没有人来,荒废了。
而顾雁飞不腐的尸身,也被他安安稳稳的收在这儿,日日有专人替她擦身换衣束发,因为脸上还上了些妆的缘故,并不显得像是初见的那般可怖了,她仿佛只是躺在那里沉睡着,眼角眉梢都带着强行掩饰出来的安然。
楚翎带着顾雁飞的尸身直奔江州城外最高的那座山,大约有几千尺高,就算是楚翎独步天下的轻功,攀那一座山也花费了两日的功夫,而当他走到山顶的时候,又是另一日的破晓。
浅金色的日光逐渐从东方爬起来,因为万里无云,故而不带一点儿红,就是从天落下能铺上一身的金,他怀中楼着顾雁飞,在山崖边坐下来,在破晓时候的日出结束的时候,第一次转过头,薄唇带着所有坦然的思念,落在了顾雁飞的额头。
日出之后,他于几千尺的高峰上抱着顾雁飞的尸身跳下,没有惊慌和恐惧,即使面对死亡也绝不后悔,他从未有过那样一刻,觉得自己离顾雁飞那么近。
而听完一切的顾雁飞,沉默无言的将自己的唇瓣咬出了血,口中登时尝到了一股子血腥味。而她却像是全然不在乎这件事似的,一双剔透琉璃一般的凤眸几乎要被汹涌而来的情绪所淹没,有段时间没有修剪过的略长的指甲断在手心指尖见了血,原本包扎好的虎口的伤口也再一次崩裂开来。
她身躯似乎都有些颤抖,眼底在那一刻灼热的让人感受到发烫起来:“……你这又是何必,值得吗?”
声音说到最后竟然隐隐有两分哽咽了,她并不常哭,上一世如此,这一世更是,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或许是楚翎扑面而来的情意太重,重到顾雁飞都觉出痛,上一世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个时候化为眼眶里的几滴泪水。
“你怎么……”楚翎听着顾雁飞语调之中的哽咽,原本因为说到自己最后殉情这样略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显出两分漫不经心的掩饰神情僵硬在了脸上,他称得上慌张的看着顾雁飞盈于眼眶,却始终未曾落下的几滴泪,登时慌了手脚。
他你了半晌,似乎才找回自己的音调来:“你别哭。”所有想要给的安慰,上一世就算是那样都没有半分惊慌的楚翎,最终却只落下这么一句听上去有些无力到如此的声音。
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却只是轻轻碰了碰顾雁飞放在锦被上的手指,那张向来万事不屑一顾的脸上竟然隐约露出了一点儿带着紧张的情绪:“哪里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呢?”他似乎是在回答顾雁飞的问题,又似乎只是于自己浅浅笑了。
“我愿意,便是最大的值得,无论你是否重生,又无论我是否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雁飞,我都没觉得我之前所做的那些错了,所有对不起你的,都应该得到他们该得到的惩罚。”
“在你活着的时候我没能护住你,那么唯一可做能做的,也只剩下了报仇。”
顾雁飞眼眶里的泪水终究还是没能掉下来,她自认为一刻百毒不侵的心偏偏在此刻被那种陌生的又复杂的情绪所充斥着,抿了抿唇角,她又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反手捉住楚翎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抿起唇角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明明要比楚翎早死去那么久,归来的时候却已经到了她和楚羿成婚的那一日。可是明明应该比她晚的楚翎,却在初次相见的时候就展现出了那样强大的能力,和身后巨大的势力,难道二人在时间之上,也并不是与上一世死亡的时间相同的吗?
“我是一年前回来的。”楚翎似乎是偏过头想了想,眉眼之间染上了一点儿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显然也是明白了顾雁飞在说什么,“我刚刚重生归来的时候,曾经去见过你一次,而你……确实是没有重生改变的,那个时候你正在因为与楚羿的婚事和大将军闹事,而我因当时确实有琐事难以脱身,便耽搁了,也没想到耽搁了那么久,直到你成亲之后才赶回。”
顾雁飞的目光垂下来,另一只手指尖蹭了蹭眼眶里还未消散的水雾,轻轻抿唇:“我明白了……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楚翎听着这一番话,忽得弯唇一笑,刚刚回忆之中的那些情绪褪去,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一种带着两分少年意气的邪肆与风流,只是他的目光缓缓落下来,微不可见的在顾雁飞刚刚反手握住他的手的手指上一停,似乎是有一些紧张,浅浅一颔首,“刚刚是我唐突了……”
这一番话让顾雁飞莫名的有两分好笑,好笑之中却全然夹杂着感动情绪。一个上一世能够为她之死癫狂疯魔到甚至殉情的人,却从里到外都一直是个绅士,无论是在之前夏州的密道之中情急之中的拥抱,还是刚刚发乎情的手指触碰,在他心里,都不过是“唐突”二字。
只有面对自己当真放在心上的人的时候,才会想触碰又收回手。
顾雁飞明白这个道理,一时之间酸涩复杂交加,浅浅抿了抿唇角,竟然也在眼角眉梢落下一个略带一些无奈的笑意。顾雁飞是个不会因为什么感动而觉得心动的人,风花雪月之事,她上一世尝过苦头,这一世却仍旧在楚翎某一个吉光片羽似的眼神里觉出两分惊心动魄来。
只是……我像是栽了,可面前这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傻小子,竟然连主动两个字到底怎么写都不知道呢。顾雁飞松开手,长睫下细碎的目光透出来,缓缓的抿起唇角,像是显出了两分烦恼。她因为这几日的昏迷而瘦了下去,脸颊似乎都有两分凹陷下去的憔悴。
而一直观察着顾雁飞反应的楚翎显然是误会了这两分烦恼憔悴的意思,他心中一边儿为了顾雁飞那样自然放开手的动作而感到一点儿垂头丧气的失望,一边儿神情却也严肃起来:“只是……这一次你的枪断了,那一把鸣凤枪,无论是材料还是铸造方法,都并不简单,想要复原,大概是没有办法了。”
提起鸣凤枪,顾雁飞自然就想起了她最后当下的那一支金箭以及在最后的巨力之下彻底段成两截的鸣凤枪,上一世那一杆枪随着她在战场征伐,后又因为她自废武功而被封存。只是,倘若那把枪要断,也应该是断在之前那样的场合,而不是像上一世一样,落个英雄暮年无名的结局。
于是顾雁飞只是浅浅的抿起唇角,轻轻摆首示意自己确实并不在意:“无妨,以后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次提起枪了。”说到这儿,她自然又想起了那一日被擒的乌孤,“对了,那位南黎的乌孤王子……?”
“他仍旧在皇宫之中囚禁着,从南黎国前两日快马加鞭递上来的文书可以知道,乌孤确实会是下一任的南黎国主了,现如今的国主已经派人递来了投降书,南黎国派来合亲的公主和赔偿朝贡也已经在路上了。”楚翎轻轻一点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之中骤然闪过了一道华光。
顾雁飞略一颔首,若有所思的抿着唇角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儿大石头。既然这一次大楚占了优,又预备让南黎国的公主前来和亲,结为秦晋之好,那将来会有的那一场大战,也就不太可能再一次发生了罢?
“这一次倒也算得上是我的失误,没有想到楚羿会借此机会逃离,雁飞莫要生气,我一定能找到他。”楚翎忽的开口说起了楚羿,一时之间脸上的神情也淡了下来。
“不用了。”顾雁飞在微微一愣之后却摇了摇头,神情看起来虽然很平淡,但是平淡之中,还是缓缓地透露出一点儿属于顾雁飞的高傲和凌厉来,她心中早已经有了主意,“我知道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