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雁飞的这个跪姿维持了很久,才得到一点儿来自于床榻上的回音。宫殿之中并不是没有其他人,但是他们都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发生的这一切一样沉默地低着头站着,只有一个老奴在听到皇帝的声音之后上前,将平躺着的人扶着坐了起来。
“顾……雁飞?顾氏女,朕……记得你,起来罢。”仅仅是从声音之中,就听得出这已经是一个灯尽油枯,行将就木的老人家的声音,虽然听起来余威仍在,但是却让人凭空生了一种日薄西山英雄迟暮的悲凉。
顾雁飞应下一声,站了起来,目光之中未免带上了一点儿不忍,她微微垂下脑袋来:“陛下能够记得臣女,是臣女的荣幸。臣女收到消息,今夜将有……乱臣贼子逼宫,臣女不才,虽未曾继承家父绝妙剑法,但是也一定会拼尽全力,撑到家父带兵前来援助之时。”
那个强行撑着身体端坐,才能够缓过一口气的皇帝的目光落在顾雁飞身上,即使形容枯槁,可是看在顾雁飞的眼睛里,却似乎还有凌厉的光。他看着顾雁飞,不知道是在想谁,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调之中隐约带有一些笑意。
“就算刚刚你不说你是顾氏的女儿,朕光是看看你,也能够看出来你是顾氏的女儿。你们顾氏一直如此,明明比谁都厉害,倘若心眼深一点儿,这个天下也能是你们的,但是你们偏偏不要,一个比一个忠心,一个比一个木讷。有的时候连朕都想,如此说来,连上天都是亏欠你们的。”
顾雁飞听着这句话,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睛。楚羿的多疑就是遗传自当今陛下,所以说当今皇上对于顾氏满门到底存在着什么感情,在顾雁飞的想象里也是可见一斑的,可是今天她竟然从中察觉出一些信任和笑意,难不成,当今皇帝从来没有怀疑甚至防备过顾家什么?
而皇帝的目光仍旧是久久的持续的落在顾雁飞的身上,他似乎是很轻的笑了一下:“看得出来,你应当是顾家这一代最有心眼的一个了。”说到这儿那位皇帝急促的喘了两口气,又咳了两声,低声吩咐老奴倒一杯水来,又继续说下去,“你们家应当是要出个有心眼的了,否则,原本盛极的顾氏,到了你这一代,也只剩下了你和你的哥哥两个人?”
顾雁飞的心中似乎在那一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又似乎骤然明白了什么,死灰一样沉默了下来:“是,只剩臣女和臣女的兄长了。”难道顾氏一代代的人丁凋零,也是上天赐下来的命数吗?就像是楚氏得了江山,便必定在武学方面毫无造诣,顾氏一生杀伐,所以子嗣艰难?
“你很聪明,朕自然也不必说的太清楚。朕记得你嫁了老二……是当初老二亲自来求的赐婚,朕本来并没有想要答应的。老二是朕的儿子,朕自然比谁都清楚他是什么样子,他只能拖着顾氏一同往底下坠,他性子不好,也不知道你看上去这么漂亮又聪明的一个女娃,是怎么看上他的。”
“陛下……”倘若最开始顾雁飞看着这样的皇帝,心中还只是英雄暮年的惋惜的话,现在却是汹涌而上的悲伤。他果然又睿智,又令人敬佩,是个少见的明君,这么多年,顾大将军所效忠的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皇帝低低的笑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些什么,门口却响起一阵虽然急促,但是极其尖锐的哨声。进殿之前顾雁飞就已经和楚翎交谈过,知道这样的哨声就代表着隐蔽,也代表着燕王或是他的手下来了。
顾雁飞在心中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竟然生出一种苍凉的绝望之感,冥冥之中她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或许是她这一世,最后和这位一生英明,却在最终落魄成如此下场的皇帝最后的一次会面和对话了。就算他们能够保住这个皇帝,能够阻止这个王朝倾覆的步伐,但是那又能如何呢。
难道还能把将死之人从阎王殿里拉回来?这显然是一点儿都不现实的。她缓缓垂下目光,轻声道了一句臣女先入内室。现在还不是和燕王撕破脸的时候,顾雁飞倘若能够在燕王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击必杀也就算了,但是显然不是现在,而且燕王身边也一定有能人异士的保护,顾雁飞现在只能藏起来,不能打草惊蛇。
皇帝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看着顾雁飞,那双苍老的眼睛之中带着属于皇帝的威严,但是却又带着一种属于长辈的独到的慈祥和温柔,他轻声道:“去罢,或许你就是能够改变天下的那个人也不一定。朕做错过许多事,但是唯一欣慰的,大概就是没对你们顾氏一族做过什么错事。”
“陛下……”顾雁飞听着这话,心中骤然一震,忍不住这样叫出一声,却似乎是不知道剩下能说什么似的,神情之中带上两分茫然,又带上两分决绝。上一世的皇帝是不是也是如此,什么都清楚,却还是最后任由着顾雁飞助纣为虐的将楚羿捧上皇位,将整个江州搅得腥风血雨?
倘若燕王没有那么倒霉,在顾雁飞和楚翡两方的夹击之下死的那么早,那么是不是皇帝也会在暗中有动作,并不会导致之后的生灵涂炭?上一世顾雁飞明白自己已经做错了许多事,但是却没想到,她原以为那些对的,竟然仍旧是错?
她不能再做错了。在皇帝示意她赶快隐匿起来的那些目光之下,顾雁飞死死的咬住了唇角,眸光中乍然的闪过一道血腥的光,她来不及后悔,更知道后悔其实并不能改变一些什么。她用黑色的布蒙住自己的脸,飞快带着自己的人闪身进了内室,或许是藏在屏风之后,又或许停在窗幔后,而顾雁飞蹲上房梁,气息都是缓而又缓几近消失,目光紧紧盯着门口,不愿意错过一丝一毫。
顾雁飞果然没有想错,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燕王本人。大楚皇室一家的血脉向来不俗,从上到下说不上各个姿容绝世,但是也都是美人儿,就算是燕王也并不例外,他不像是楚翡楚翎,生得像是皇后母亲,他更像皇帝一点儿,挺鼻薄唇,却是印堂扁平,看上去就是个薄情相。
他身后跟着一个娉娉袅袅的女子,顾雁飞隔得远了一些,有些看不清那个女子的长相,但是看着她一身红裳,不像是大楚女子们素来喜欢穿的那些宽袍大袖的长裙,而是紧紧贴着身体曲线,在膝弯处才骤然乍开的长裙,更显出那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身,更像一件舞服。她脸上似乎是覆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瞧上去是就算是顾雁飞是个女子都觉得的诱惑。
微微眯起眼睛,虽然顾雁飞并不认识她,但是在那一瞬间,她认定这个女子就是那个所谓的月嫔。而接下来她的动作也确实是确定了顾雁飞的猜测,她的腰肢扭出一种莫名的弧度,随即在床榻前面缓缓的行了个礼:“妾身参见陛下,不知道陛下今日觉得如何?”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帝身上的气势逐渐衰落下去,看着面前如春花一样绽放着的女子,他甚至没怎么动怒生气,只是很浅的笑了一下,声音中气不足,像是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人一般:“朕觉得不错。月姬,坐到朕身边来,让朕再看看你。”
“陛下不怕妾身身上的毒吗?妾身浑身上下都是毒,没有人不怕妾身,即使是如此,陛下也要看看妾身吗?”出乎顾雁飞意料的是,原来他们用的是这样的一种下毒的方法,这样能够保持着自己思想的毒人,顾雁飞只在一种秘术里见过,现在看来,皇帝栽在这一关,似乎也并不冤枉。
皇上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儿笑意,他似乎并不想多解释或是多说什么,只是再次重复了一遍:“月姬,坐到朕身边来。”
“陛下……”那被唤作月姬的月嫔犹豫了一瞬,似乎是有些许的动摇,她下意识的想要走到皇帝的身边去,却被下一瞬间,身后响起的燕王的声音绊住了步伐。
燕王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冷嘲热讽,他似乎丝毫不在意这个形容枯槁,即将入土的男人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帝王,是生他养他的父亲:“本王倒是从来没想过,父亲您也会有这么痴情的一面,只是现在这些痴情又是做给谁看呢?”
“父亲大概还不知道罢?”他的音调之中透露出一种明显的恶意,更多的,却是对于即将到手的权力还有王座的绝望,“就是今日了,我已经等了太久,筹划了太久,将自己的尊严都送到别人的手中,只为了今天的这一刻。”
他骤然激动起来,上前两步伸手推开仍旧站在床边犹豫不决的月姬,他将旁边守着的两个老奴视若无物,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到了皇帝的榻边,然后伸手死死的拽住了皇帝那一身雪白中衣的衣领,一双眼睛几乎都要在那一瞬间的功夫瞪出血来:“终于要到手了,无尽的荣宠,大楚的江山,绝色的美人,这一切,马上就要全部都是我的了!”
“咳咳……咳!即使、即使你为了这些,众叛亲离,将大半江山交给,交给外人,你也无所谓吗?”燕王这样的动作显然是让原本就已经衰弱不已的皇帝得到了伤害,他爆发出一阵咳嗽,脸上却没什么痛苦的神情,只是望着燕王,缓慢又坚定的问了这样一句。
燕王在唇角凝出一个恶劣的笑容,脸上的表情几近发狂:“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顾雁飞的心中骤然响起这样的一个声音,她知道此刻就是最好的机会,从蹲上房梁开始一直拿在手中的鸣凤长枪闪过一道凌厉的银光,她飞身而下,快得就像是一支已经拉了满弓而飞出去的箭,带着无尽的愤懑与怒火,冲向床榻边的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