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用再说下去,顾雁飞就已经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这种事其实顾雁飞上一世走了那么多地方看得多了,无非是这位杨大人看张大善人受人爱戴又家中巨富,一边儿用少的银两换了多的粮食来救济灾民给自己一个好名声,一边儿舍不得支出的那些库银,将计就计的扳倒张大善人,又抄了家,将那些库银收进自己腰包里——这如何都不亏,名声有了,钱也有了,什么好处都让他占了。
可是听阿冼这样说出来,真正接触到被叫做阿悄的那个少女因为历经世事而憔悴沧桑的眼瞳,顾雁飞还是无法将那些仍旧闪着天真的目光当做视而不见,这样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却像是在她心口堵了一块儿小小的石子,没有办法让她难过,却总是觉得不舒服。
阿冼还在继续说下去:“后来……后来张大善人就被判了以命抵命的斩首,我们自然是不相信不依的,张府大部分奴仆都聚集在一起,预备去府衙敲响鸣冤鼓,可就是这么一段时间里,杨大人带着新的命令又带了人来张府。”
“他们说……”阿冼说到这儿,声音微微一顿,深深叹出一口气,仿佛是在怀念一件让他不想再一次去触碰的伤疤,“他们说我们这些奴仆是张大善人豢养的私军,他有谋反之心,转头就抄了张家,甚至想要带着府衙的那些官兵来杀我们。听到这个消息,我们连夜逃出了夏州,一路往南来。前段时间到了邺城,城西有一座因为闹鬼而荒废许久的大院,我们便暂时在这里停了下来。”
故事讲完了,顾雁飞贴心的又满上阿冼的茶盏,阿冼端着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深远,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而顾雁飞,则是微微抿着唇角,叫来了小二,让他吩咐下去做上足够量的食物,一会儿让阿冼带回到大院里去。
似乎是灵光一闪,顾雁飞突然想起那个朝她叩首下来的小姑娘,心头一动,她转过头去问:“那一位阿悄姑娘,得的病是……怎么回事?”顾雁飞将要脱口而出的“天花”两个字咽回去,换了一种温和多了的说法。
阿冼听到顾雁飞提起阿悄的病,唇角只带了一点儿苦涩的意味:“阿悄是张家最后的血脉,那一日我们带着她逃了出来,没多久就在夏州不远的城里听到了张大善人的死讯,阿悄身子本来不错,听到这个消息却似乎是一下就垮了,她强撑着又跟我们走了一个城,最终还是病倒了,他们说那是……”阿冼迟疑了一下,又抿住唇角,似乎有些严肃,“他们说那是天花。”
“最开始只是发热,也打寒战,只不过自从张大善人的死讯传过来之后她身子一向不大好,大家都以为她只是着了凉,也买了不少药材给她吃,只是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发热的症状也总是不好,许是阿悄身子不错,现在还能下地,可是她身边伺候的一个丫鬟和一个婆子,却在几天之后出现了相同的症状,头痛背痛的,后来接连离世了。”阿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高热,寒战,头痛背痛四肢酸痛,这正是天花的症状,看少女刚刚眼珠子都不太清澈的样子,想来确实是发病已久了。上一世的几年后,从大洋那边传来了预防天花的法子,可是这一切都交给当时的皇帝楚羿了,顾雁飞那时正痛失爱子,完全没有心情去想这些,现在想起来,她竟觉出两分遗憾来——若是上一世她在乎过这件事,阿悄,是不是就能够捡回一条命来?
阿冼却没有看到顾雁飞忽的有些低沉的眸光,他只是又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末了又将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顾雁飞,有两分期期艾艾:“可是我一直在她身边守着,她若是得了天花,我为什么会没有被传染呢?阿悄这只是别的什么疑难杂症,并不是天花,对不对?”
他目光中的期待甚至让顾雁飞觉得心慌起来,他为什么没有得上天花,顾雁飞也说不清楚。可是他刚刚描述的阿悄和去世的那些人又确实都是天花的症状,若是还是再三的否定阿悄得的不是天花,也实在是太自欺欺人了。
“你是不是得过牛痘?”
在顾雁飞沉思的这几秒里,忽的从旁边斜斜插进来一个声音,坐在旁边的令羽不知道什么时候认真起来,坐直了身体,目光认真的样子也别有一番气势,他似乎没有关注到顾雁飞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而是直直看向了坐着的阿冼。
相比于顾雁飞,令羽似乎更让阿冼觉得有压抑的感觉,他下意识坐的更直了,额头甚至渗出薄薄的汗液来,点点头:“没错,我……我是得过牛痘,以前不在张府的时候家里的奶牛得了牛痘,我也染过一次,不过也就手上脚上染了一些,很快就消了下去。”
令羽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原本称得上妖娆的桃花眼也似乎锋利起来,他指尖轻轻的敲在桌案上,又问了一句:“夏州曾经爆发过牛痘是吗?是不是很多人得过,你——”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妇人身上,妇人又在那一刻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你是不是也得过?”
妇人身体一震,有两分畏惧似的点了点头:“是,我得过。”不用令羽继续往下问,她已经很上道的继续往下说,“大约是十二年……十三年前罢?夏州曾经爆发过一次很严重的牛痘,本来不是什么大病,却连人也死了几个。虽然病情很快就控制住了,但还是有大半个城的人都染上了,特别是当年家中有耕地的,或者是大家族里的奴仆。只是那个时候阿冼还没出生,他也不知道。”
“你们逃出来的这些人,都是曾经张家的奴仆,大部分都已经上了年龄是吗?”令羽听到这儿,面色似乎微微缓和了稍许,他唇角带上一点儿笑意,轻轻点头,呢喃似的语调,“那就怪不得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顾雁飞觉得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什么的开关,微微抿起唇角,眸光闪烁了两下,直直看向令羽。
令羽唇角邪邪一挑,周身气息放松下来:“顾小姐有没有听过,天花虽然几近是必死的病,但如果一个人能够从一场天花之中活下来,那么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感染上天花了。”
顾雁飞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她有一些恍惚,上一世,她似乎也听过这样的论调。
令羽唇角微勾:“牛痘就是牛的天花,染上了牛痘的人,再也不会染上天花,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虽然和那个叫做阿悄的小姑娘待了这么久,却没有染上天花。你们大客不用怕她,今后你们再也不会染上天花了。”
令羽的这一番话对于阿冼来说就成了从天而降的光,他眸子骤然闪亮起来,目光紧紧的盯了过来:“你的意思是,只要阿悄得了牛痘,她的天花就会好,是吗?”
终归还是少年家,他似乎是真的不懂,预防和真正得到的意思。
令羽的话对于阿冼来说是光,对于顾雁飞来说,便是将最后一抹光都给熄灭了——阿悄的身体现在好不了,就算是一点点的牛痘,也有可能让她支撑不住,更何况就算是牛痘好了,也不代表她的天花会好,如何来说,都是必死的局。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换个说法安慰一下阿冼,却已经听到令羽的声音。
他的声音似乎带了一点儿隐约的温柔,更多的,却只是将真相揭开的残酷:“不是这样的,她的天花能不能治好并不一定,只是说你们,从今往后再也不必害怕染上天花罢了。”
顾雁飞看到阿冼眸光里骤然燃起的那点儿火苗又暗淡下去,直到泯灭消失不见。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能治吗?”这一次说话的竟然不是阿冼,而是一直在旁边的妇人,将那些威胁到她,威胁到她的儿子的东西全部摒弃,她身上的那些让顾雁飞觉得难受像是刁民的东西,变成了一个虽然有些愚蠢,但是心底还是善良的农妇。
令羽沉吟了一瞬间,微微抿了抿唇角:“倒也不是不能治……只是你们要是想治,还不免得奔波一点儿,去江州治。”
“去江州?”
“去江州?”
顾雁飞和阿冼同时出声,他们两个对视一眼,阿冼眼里是因为听到能治之后闪起的光芒,而顾雁飞眼里,却全是疑惑——这可是天花,就算江州城是大楚的国都,也不见得真的能治这个病,更何况,夏州这些人都得过牛痘所以不怕天花,那么江州城中的人呢?若是将牛痘传染到江州去,不就捅下了天大的篓子?令羽并不像是这样的人。
接受到顾雁飞的目光,令羽又忽的一笑,眸光里仿佛有粼粼的波光:“不过我想了想,到江州去未免还要舟车劳顿,我回去想想,接那个我曾经认识的老大夫来邺城看看,也不是不行。”
顾雁飞眸光闪烁一下,似乎是又气又好笑,而阿冼,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