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笑,今天下午带你去见一个人。”尹厉在一周后联系我,“你会想要见到她的。”
自从记忆慢慢恢复,我逃避似的连足尖鞋都不想看到,更没有练过一次舞,连古典音乐都惧怕听到。我只想让自己一切都放空,缩进自己的壳里不去想未来。
然而尹厉带来的人却让我惊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位是舒朗小姐。”尹厉笑着为我介绍。
舒朗站起来和我握手,我一直知道她,她早年留洋,出身却并不好,以当时的情况出国学艺术甚至可以说有点大逆不道,但是她却一直坚持下来了,在欧洲演出过后便受邀加入了旧金山舞团,这在当时对一个亚洲人来说简直是殊荣。但不知是否因为她为人太过低调,这么多年来倒是鲜少再听见她的名字。
“我听我的母亲提过你。她以前和你一起跳过舞。”我的语气有些艰涩,其实不仅如此,我的母亲还让我视舒朗为榜样。她总是和我讲舒朗的故事,她是如何向芭蕾奉献青春的,她是如何每天练习10个小时的,她是如何咬牙坚持的。我的母亲妒忌她。
我青少年所有的青葱岁月里,舒朗这个名字都像是一个如影随形的附带品。我不曾见过她,但仿佛已经认识了她许多年。这个意志坚定从不动摇的女人。
尹厉显然告诉了她我的身份,她了然又恬淡地笑了笑:“谢谢。我也很想念你的母亲,我们那时候都那么年轻。”然后她垂下了视线,“只是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去世了。”
“抱歉。我也很难过。”大约回忆往事很是伤感,但她还是不忘歉意地对我笑了笑,姿态优雅,落落大方。如今也该有50多了,她却仍显得高瘦而气质出落。
而随着她的站起,我也才看到她身边亲昵地靠着她的一个小男孩。此刻正带了点害羞但又好奇地观察我。
她循着我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那个男孩,顺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神情慈爱:“这是我的孙子丁宝,我女儿他们正好出门,我照看孩子,可这孩子太粘我,只好一起带来了。”
这叫丁宝的孩子便抬头朝我笑,五官轮廓却和舒朗非常神似,显然不是领养,而这孩子约莫已经4,5岁了。
这样推测舒朗是在非常年轻就嫁人了。这让我不可置信。
母亲说过,舒朗只爱跳舞,她是个没有欲望的女人,要把一生都献给芭蕾。而以她的资质和当年芭蕾人才的稀缺,不论在国外还是国内,她只要坚持,都将有无限前途。
“我在21岁就结婚了,22岁就生了孩子。”舒朗看出我的疑惑,非常淡然地解释道。
“是个女儿,婚后我还跳芭蕾,但只是为了兴趣,生孩子以后确实身体已经不是最好的状态了,我没有做舞团的领舞,但我一直在跳着,有时候是群舞,有时候编舞,我不在乎,舞蹈本身就让我快乐。”
她云淡风清,完全不像在谈论她曾经那样荣光的事业。
我觉得胸中有无限的情绪,但最后也只是问出一句。
“你后悔么?”
舒朗笑了:“没有,我从来不后悔,因为芭蕾和生活,两者我都没有放弃过。”然后她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我和尹厉,“尹先生能让我和颜小姐单独谈谈么?”
尹厉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很有风度地出去了。
舒朗这才笑着眨了眨眼,露出点若有所思的神态:“我知道他请我来是干什么的。他不想你放弃芭蕾,但又希望你能嫁给他,为他生孩子。”
我被她直白的话语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不要介意。”她喝了口茶,“也不用为我露出这样惋惜的表情。我年轻时确实为了舞蹈付出了所有,我也喜欢这种倾尽一切去努力拼搏的感觉,直到现在回想当年,都觉得不枉此生,在该努力的时间里在努力,站在事业的巅峰,让所有人记住我。”
“很多舞者确实为了事业放弃了孩子。我甚至在怀孕后也想过流产。我在年轻的时候爱上了那个男人,有了计划外的孩子,但直到肚子藏不住了,我才告诉他,之前我仍然在挣扎,要不要这个孩子。”
“我有过和你一模一样的困惑,是要生活还要芭蕾,我甚至在怀孕最危险的时候还会坚持练习跳舞,自虐一样,想着,如果在哪一次跳跃里这个孩子消失了,那也是她的命。可是那种感觉是不同的,随着孩子的长大,血脉相连,我在柴可夫斯基的韵律里仿佛听到另一种生命的节奏。”
“我变得有些笨拙,有时候仅仅是些基础练习,也会觉得吃力,但是当我静下心来,随着舒缓的音乐舞动,我觉得幸福,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的舞蹈也发生了变化,里面有过去的我跳不出的厚重和庄严。”舒朗脸上露出回忆的愉悦,“那是只有孕妇能跳出来的感觉。”
“所以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我带给她生命,她也带给了我对生命新的理解。”
“你的意思是,生孩子其实让你对事业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有些疑惑。
舒朗摸了摸身边孙子的头:“其实我最后在怀孕7个月的时候还在跳孕妇芭蕾。我和所有的准妈妈们一起做了演出。你还小,是不会了解那种,你和宝宝同时在舞台上的感觉的。那不仅是在拥抱你自己漂亮精准的舞步,也是在拥抱一个新的生命。你所爱的艺术和生命真正融合在一起的感觉。”
舒朗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低着头,但神情却非常温柔。
“快到儿童节目时间了,我要带丁宝回去了。”舒朗抬起头,她此刻看着我的眼神也非常柔和,“我希望今天的谈话会帮到你。经历越多,就越应该跳,只有那样你的舞蹈才会浴火新生。我们是芭蕾舞者,我们从不惧怕任何疼痛。”
直到舒朗走了,我还愣在原地,甚至连尹厉来叫我都有些恍惚。
他没有料到这场谈话进行了这么久,显得有些担忧:“颜笑,你好受点了么?”
“我不清楚舒朗都和你说了什么。她是个有点怪脾气的女人,我找她的初衷是因为她和你的际遇总有些相似,但如果她说了乱七八糟的话,你不要在意。”尹厉大约有些急切,连说话也有些慌乱,“你和她终究不是一个人。你是特别的。”
眼前的男人英俊挺拔,意气风发,却弯下腰对着我柔声细语,甚至有些小笨拙,我想起舒朗临走时候的那句话。她说,年纪大了以后就不喜欢社交,要不是尹厉真的花了大功夫,甚至耐心陪着丁宝讲了三天安徒生童话,她是不会出来见我的。
她说,他很爱你。
我主动凑过去轻轻吻了尹厉的脸颊,然后望着尹厉的眼睛,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我要去跳舞了,我要回到舞台上,用新的理解。但是我也不打算扔掉你。”
我看到尹厉眼睛里的光芒,像是突然被点燃的太阳。
我也爱他。芭蕾和人生,我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