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厉直到第二天才回来,他进来关了我房里的电视。娱乐八卦频道里正播放着尹萱和尹厉那天新闻发布会的短暂片段,即便尹厉压制,仍旧有妄图博眼球的电台愿意得罪他。主持人正用一种探案一般的兴奋态度分析着为什么尹氏兄妹俩不约而同都喊出了“颜笑”的名字,态度却截然不同,而从旧日报纸也可看出颜笑此人便是尹厉传说中的未婚妻,甚至还是《唯有我起舞》里的女配角之一。
因为发布会的突然截止,所有人都相信有内部秘辛,尹氏兄妹和我,着实让观众和媒体谱写了一段段豪门恩怨情仇。
“颜笑,我安排好了所有工作,腾出了半个月的假期。”尹厉过来为了帮我整理了一下刘海。
我抬头看尹厉:“我想出去走走,想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安静地走走。”尹厉已经打算送尹萱回法国躲避狗仔娱记,也好好想一想人生,我却并不愿意一同回去。
对于巴黎和芭蕾,我都觉得如今的自己无力去面对。过去的记忆只被掀开一角,究竟是什么样的机遇让我想到要用这种激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第一次对法国产生了恐惧。我试图依靠柴可夫斯基和芭蕾让自己安宁下来,可面对练功房里一连排的镜子,那种心虚感却越发强烈,我无法面对自己,也再跳不出宁静的舞步,如今的我只想去一个陌生的国度独自流浪。我甚至不想尹厉跟着。
而尹厉在听完我的预想后竟然没有激烈反对,他态度甚至温和的有点不可思议:“可以的,萱萱和你都需要一段时间,我也觉得独自流浪很好,旅途和多元文化能让你对世界和自己都更加宽容。”
我看着他好看的笑脸有点愣神。
“但是我只有一个请求,你仍然是独自旅行,但把我带上,作为你的行李。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看世界。”他说最后一句话,连语气都轻缓下来。
尹厉的眼神太过专注,但又气定神闲,他很肯定我不会拒绝,而事实也是。
我点了头。
我们就这样收拾了一个小背包,不会一句西班牙语,出现在了墨西哥的首都。
墨西哥城,带了点灰色,街头充满了涂鸦,张扬的颜色,这是一个拥挤狂野又热情的陌生世界。
我和尹厉很快便被淹没在人流里,而周围异国的语言和人种让我觉得兴奋,这里甚至没有亚洲面孔,路过的墨西哥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间或指指点点。只是走过一条街,我们就遇到了四个墨西哥人要求合影留念。然而我并不觉得被冒犯,这里没有疯狂的狗仔,没有媒体时刻的关注,只是人们善良的好奇心。
我们只是过客一样的旅人。我觉得安全而快乐。
他们对于我们是新鲜的,我们对于他们同样如此。
尹厉能说流利漂亮的英语法语,却也对西语无奈,当地的墨西哥人又几乎不会英文,我看着他手舞足蹈比划着点菜问路,焦急起来也没了一贯的冷静自持,“dos!dos!”有时候眼睛也微微瞪大竖起两根手指,用他新学会的西班牙语强调不是点一份菜,而是两份,反而显得有些可爱。
我们在当地的小餐馆里吃饭,尹厉和我好奇心大发,一次把店里的菜都点了一份,还点了一扎啤酒,我们恣意地坐在有风的长廊里,我在高脚椅子上晃动着腿,沾着鳄梨酱吃着墨西哥特色的taco还有那些记不清名字的异国美食。
“这次旅行我一定会胖死的,回去又要减肥才能保持体型了。”我一边往自己嘴里塞东西一边毫无诚意地感慨道,“好像有种感觉,我以前从来没吃得这样痛快过。”
尹厉喝着啤酒,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摸了摸肚子,也喝了口酒,然后把脸凑过去也看着尹厉。
“我现在想想我真的还是有点恨你。”我有些阴测测地说道。
“现在我甚至有点不想跳舞了,我不知道失去了什么样的记忆,但显然没我想的那样光鲜,过去也有痛苦,我觉得复杂。实话说我很讨厌你。”尹厉让我看到了外面太多愉悦的风景,人都是有惰性的,比起在练功房里挥洒汗水锻炼脚背,当然是抖着腿坐在这里吃来得更让人开心。我大口喝了牛肉汤,此时不远处三个墨西哥街头艺术家随意地走进了店里,他们在一桌食客前停驻,表情愉快又热烈地拉着手风琴和小琴提,吹着萨克斯。当地的墨西哥食客是一男一女,他们放下手边的食物,大笑着合着拍子拍手,那想必是一支快乐的歌曲,周边几个墨西哥男孩也哼唱着,那一男一女甚至站起身来互相搂着转了个圈,然后四周都是掌声,他们用西班牙语起哄着什么,那男女竟然丢下食物,走到门外搂住对方就是热舞。不断有食客和路过的人群加入这场舞蹈。
店主也不催着付钱,显然见怪不怪,和伙计一起大笑着在一边看着。
看,这世界多么斑斓和生动。
这样烟火的俗世里就有这样多快乐而能让人消磨意志的诱惑。
我觉得快乐,比我用芭蕾在空中完美旋转时候还快乐。
我合着大家的拍子一把把尹厉拉起来,冲进舞群。
墨西哥人大约也终于发现了我们这对异国旅客,他们甚至更加热情地拍手起来,那三位流浪艺人也特意转到我们面前,为我们弹奏起更奔放的音乐。
他们都有着带笑而善意的眼睛。
尹厉显然对这样突兀暴露在人群里有些无措。而我们周围的几对墨西哥情侣却来了劲,他们对着我们跳得更加热烈,仿佛血液里就注入了舞蹈细胞,兴致高昂。像是要和我们比一比一样。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扭曲屁股来,开始还有些放不开,可音乐实在太欢畅,气氛太好,我很快开始自然地扭胯,变换花样,加上舞步,随意地融合进有些芭蕾姿势。这让我的舞蹈看起来有些怪异,我甚至从来没有用这样不优雅不讲究的姿势跳过舞,人群里不断传来吹口哨的声音。
“我好开心,从来没这么开心过。”我搂着尹厉对他说。
“你的人生不仅是用来跳舞的,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和感情。”尹厉终于也放下了矜持,模仿着墨西哥人跳着舞步,虽然还有些放不开,但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尹厉这样,解开了衣襟,因为动作,头发微微汗湿地贴在额头,充满力量,他显得比任何时刻都性感,我们搂在一起跳着贴面舞,能听到彼此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我们年轻而洒脱。
加入舞蹈的人越来越多,竟然堵住了小街,尹厉看着我,我们像灵魂碰撞一般盯着对方跳舞,挥洒汗水和荷尔蒙。而当我们终于想要回到小饭店安定下来吃饭,却发现已经被夹在人群里,随着人群的动向,一路跳到了一个广场。
那里有更多的舞群,更多的街头艺人,甚至自发地组成了一支临时乐队,有些艺人穿着西装,仿佛欧洲中世界的音乐师,气定神闲地拉着提琴,有些则穿着墨西哥民族服装,头上带着特色的尖顶帽子,大家表情不一,却奇异的和谐,脸上都是快乐。
这里甚至聚集着穿着墨西哥民族舞裙的女孩,她们不停笑着,热烈地转圈,大裙摆便飘出一个色块鲜明的圆,好看饱满的弧度。仿佛就是一个免费的露天音乐会和舞会,我和尹厉跳着,我甚至扔开了绑头发的皮筋,甩着汗水和发丝。
墨西哥温热的夜,丝毫不压抑的热情,色彩,音乐以及舞蹈,粗野奔放又坦然。
街头卖舞裙的摊贩朝我笑着招手,两个墨西哥姑娘便大踏步一般的跳过去,拿起那条红色的舞裙,朝着我跳过来,她们绕着我舞蹈,表情是跃跃欲试一般的邀请。
我看了一眼尹厉,他也笑着,丝毫没有杂质和阴影一般的眼神,里面带了鼓励和纵容。
我在大家的起哄里随意把大红裙往身上一套。所有穿着这样裙摆跳舞的墨西哥少女们便拉着我一路转进舞蹈的中心。她们笑着,跳着,与我的眼神交汇。
其中一个领舞的姑娘便走到舞群中间,姿态骄傲潇洒地跳起来,她的舞步不比芭蕾的精致典雅,甚至不大讲求一个动作是否到位,她在意的仿佛就是舞蹈本身,她只是在表达自己的快乐,对自己这样坦然展示自己情绪的身体也充满了自信。然后她转起圈来,一圈又一圈,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我只能看到她摇摆的红裙,她像一个不停流动的圆。
周围的少女们便也仿佛接收到讯息一般围着她转动起来,我看到身边一个个裙摆飞扬,仿佛陡然绽放的花朵。
仿佛这是一个梦,我一个人,站在异国的梦境里,周围是不断流动的色彩和快乐。我们是不同的,肤色体型语言甚至是舞蹈的表达,可是我被接纳,他们用快乐和包容同化了我。我的心间是悸动,仿佛什么要长出翅膀一样躁动。
尹厉已经退到一边,夜色里他的眼睛显得尤其黑亮,他就那样站着,仿佛他的眼里只能看到我,周遭的欢愉和色彩都与他无关,仅仅是我才是他的快乐。
我扬起下巴对他骄傲地笑了笑,然后便提着大裙摆,冲进了舞蹈的中心,我跳起来,转圈,不断转圈。
魔鬼一般的芭蕾训练给了我如今近乎完美的平衡力,我跟着墨西哥少女们一起转圈,我看到自己的红裙也飞扬开来,像一面旗帜,彰显着自己,仿佛我的裙摆捕捉住了风。第一次我不去顾忌自己的步法,只是简单地展开身体跳舞,而直到那些少女们都转不动了,我还一个人独自在中心转着。
人群在沸腾,少女们用脚上的鞋子在广场的地砖上敲击出狂野的韵律,我仍在转圈。
这和芭蕾是截然不同的,芭蕾安静优雅,观众总是理智冷静,在恰到好处的时刻才响起掌声,而这样街头异国的舞蹈却不同,我和人群没有距离,他们随时可以跳起来加入我们,甚至是杂乱粗野的,可这一刻我却沉浸在这一片嘈杂里。
这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不去克制收敛自己的情绪,不去演绎芭蕾舞剧里的人物,而是实实在在把自己暴露展现出来。
我捕捉风,捕捉别人的目光,也捕捉自己。
音乐还在继续,唯有我还在起舞。我转了大约已经有四五十圈,甚至快超越了我平时芭蕾练习时候的转数,入眼都已经是一片模糊扭曲的色彩,人群却爆发出一阵阵轰鸣一般的叫好声和鼓掌声。
我终于在这声潮的高、潮处停了下来。
不停有墨西哥人往我身上挂鲜花做的项链,有很多人对着我拍照录像,而我头脑晕乎乎地笑着,只看到尹厉分开人群走过来。
他风情万种地笑了,然后他抱住我的身体,俯身向我吻过来。
这是一个热烈浓郁的深吻。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欢呼。
“我爱你,你不能因为任何舞蹈而丢弃我。”尹厉的声音有些低沉,“你在属于舞台和观众之前,先是属于我的。”
我凶狠地压下他的嘴唇,回以一个更热烈的吻和拥抱。
世界对我是不公平的,我为了芭蕾而奉献出人生,却又选择了自杀,接着是失忆,被欺骗,过去仍旧一片迷雾,恩怨情仇,人生从来就不轻松,我似乎没有被那么温柔以待过,世界对我甚至是简单粗暴的,我为了舞蹈也骨折过多次,一个舞者的生命总是伴随着封闭针和咬牙坚持的。
我和尹厉在好客的墨西哥人的簇拥下回到了小饭馆,老板却说什么不肯收我们的钱,那些年轻的伙计和行人也都认出我们这对“大放异彩”,不肯低调的外国人,他们从我们身边经过,热情地招呼着“hola!”
老板甚至为我们送上了一杯龙舌兰调酒,还留在饭馆的食客也都举起被子向我们“干杯”,除了墨西哥当地人,也有欧美人种,但大家的眼里都是温和的。
我把那杯烈酒一饮而尽,一种燃烧的感觉便顺着我的喉管一路蜿蜒到胃部,酣畅淋漓,尹厉又吻了我,带了龙舌兰强烈的味道。
饭馆外是墨西哥的夜,带了干燥的热,远远望去便已经是华灯一片。
我有时候怨恨过,愤懑过,憎恨过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和不负责任就去死的自己,然而这一刻我却原谅了世界,也原谅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