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别院的日子从来都是宁静雅致的,阳光懒懒徜进来,绿荫婆娑,苔藓斑驳,一院秋香花浓,时间似乎都在这里凝定下来。
霍展谦总是微微笑着的,一身淡雅长袍,牵着丫丫的手教她辨识一种一种的花树,也常常教她背些短的诗词。
丫丫极聪明,教过她的东西全部说得头头是道,于是满院花树里总听得到稚气的声音一本正经在念: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花飞花落花满天,情来情去情随缘,雁去雁归雁不散,潮起潮落潮无眠。”
那声音仿佛是荷叶上乱跳的晶莹雨珠似的,总让听到的人不自禁驻足莞尔,就连秦阿伯这样耳朵背听不见的,习妈这听见了也不甚明了的,看见漂亮可爱的小人儿站在父亲面前顶着几根小辫子念得起劲,眼睛都会一直笑到鬓角去。
那牵着小丫头的男子眉目柔和得如同拂过花丛的微风,偶尔拍一拍孩子的小脑瓜儿,捋一捋她额前细细软软的刘海儿,每一个眼神都蕴藉着止不住的笑意,仿佛这样牵着孩子的小手,在花树的浓荫里教她背诗便是这一生最大的满足和快乐。
他也常常会牵着丫丫采下一大把一大把开得正好的茶花,指一指倚着窗户的那个影子,丫丫便撒欢地跑过去,喊着“妈妈妈妈”,将那一捧清香四溢的花束隔着窗户递到她怀中。
她微笑接过,俯下身去亲她的额头,抬眼望见那一袭白衫翩翩立在花树之间,也正含笑看她,俊秀的眼睛里盛满了初秋最温暖的那抹阳光。
她不会将眼光在他身上多停驻一刻,总是默默侧开头去,抱着那灿若云霞的一大把花似乎有些出神,眼睫静静地眨着。
他眼中的神采立刻便会黯淡许多,等丫丫跑过来的时候,也会更紧地将她的小手攥在手心里。
长宁也爱下雨,淅淅沥沥的牛毛针一落就是一两天,灰扑扑的屋檐下水银珠子滴答滴答落下来,溅在青石板上,长年累月打出了石窝子,初秋冷雨,黄昏暮色,雨声寂寥,雾霭茫茫,原本清冷的一切却因为小孩子的嬉闹声截然改变,老屋里燃起暖黄的灯光,一方小桌,两张木凳,他教丫丫下西洋跳棋,小丫头老是撒赖,将那几颗玻璃珠子拨来拨去,输了也不依,还非要拖着妈妈来帮忙,于是小人儿跳到妈妈怀里坐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低头看棋盘,都一齐皱着眉毛咬着嘴唇冥思苦想的样子,对面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在棋局上,那泛着笑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都落在了她们母女身上。
小人儿到底要鬼机灵些,指手画脚地给妈妈出主意,母女俩一起联手果然颇有威力,那常胜将军也招架不住了,丢盔弃甲地输了好几回,不免唉声叹气,丫丫高兴得不得了,咯咯咯地一直笑,孩子笑得开心,她脸上终于也很有了些欢喜神色,他做着败军之将愁眉苦脸的样子,那眼中却随时都要溢出笑来,屋外冷雨打落叶,秋寒深重,屋里却是笑声朗朗,一派浓浓温情。
他愈加宠惯丫丫,有时候小丫头都有些无法无天起来,她原本一直懒懒的不大理会他那些事的,可是终于也忍不住和他商量丫丫的管教问题,他倒很是虚心受教,只要是她指出来的都点头应承着,常常也会趁机说他的一些打算——什么时候让孩子去学堂念书,去哪个学堂,学些什么东西,大的小的远的近的都会说,关系到丫丫的事她向来格外认真,听他说着话也不像平常那样沉默,偶尔也要加几句自己的想法,明明都是在正经说事情的,可是总会看到他嘴角有笑,她心思灵透,便也将他的心思猜到了几分。
夜空晴朗的时候,他还喜欢带着丫丫在院子里看星星。
秋夜的天空总是格外的高远辽阔,蓝色冰晶似的万里悬着,透着涔涔冷意,星星多而亮,铺成了一条冷光灼灼的银锦缎子,他就挑些有典故的星子和丫丫说着话儿,小丫头总是听得意兴盎然,寒气深起来的时候,她便会拿出衣服来给丫丫披着,那时总到见孩子已经在他怀中要睡不睡地打着盹儿,他的手有规律地在孩子背上轻轻拍着,讲故事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等将孩子哄着睡过去以后他才小心站起来将她抱进屋里去,两个人往往还会立在床边静静看一会儿才一起轻手轻脚退出去。
一起走过树枝阴影时,他终于开口问她,带着几分小心的试探:
“雪落,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就说过,等我们有了孩子要搬到晴天别院来住,就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住着,我教孩子们写字,你教他们唱歌,晚上的时候一家人就在院子里看星星,你还说长宁冷,晚上要叫孩子们多穿一点衣服,就像……就像现在这样,你还记得吗?”
她慢了脚步,却沉默。
那些话她总是忘不了的,就在别院后面的小竹林里,她憧憬未来,欢喜甜蜜,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天,隔了千难万难到了这一天,一切却已经沧海桑田。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已经在她的耳畔低语:
“雪落,从今往后,我们一家人就在晴天别院这样一直住着好不好?”
她看到他眼中再不掩饰的请求期盼,她知道他的委屈不甘——丫丫从来只叫他霍叔叔,没有喊过一声爸爸,便是再高兴的时刻,他听到那一句霍叔叔,也总会不自禁流露出失落;她也知道他隐隐的急迫和害怕——她受伤以后性子愈加淡漠,除了丫丫其余的任何事似乎都提不起来精神,他便总会说些丫丫的事来引她说话,也同时想着试探她的态度。
此刻她久不说话,他眼神中的明亮敛住了,却也不再多问,俯下头去轻轻吻她。
那是他魂牵梦萦的一抹温暖柔软,轻轻一触也教他难以自拔了,舌尖辗转流连着便要深入,却在最后一刻让她如梦初醒般别开了头。
他在她耳畔微微急促地呼吸:
“雪落,还是因为以前那些事吗,你……你还恨着我吗?”
她缓缓摇头,她不恨了,早就不恨了,在他不惜冒着危险来看丫丫的时候;在他拿出那一张婚书的时候;在知道一切都是重重误会的时候,可是便是不恨了他们还能前嫌不计一切如初么?
她尤怕面对这个问题,便支吾一声避了过去,将话题引到她隐忍了许久没问的那件事上头:
“不是还要打仗么,易军现在不是正和日本人在打仗吗?你怎么还有心情想这些!”
她过着清净日子并不意味着天下都太平了,这样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只属于晴天别院,战事太过激烈,即使他刻意封锁了消息她也风闻到一些——他在长宁陪她的一个多月,易军辖区前线的几个省份都已经失守,纷纷教日本人攻陷了。
她不知他究竟是怎样想的,易军节节败退,疆土分裂山河破碎,他居然还日日闲在这里陪她和丫丫,习妈偶尔出去一趟都会带回一点消息来,外面的人已经把姓霍的两兄弟骂了个狗血淋头——霍展谦自不用说,早就有了亲日嫌疑,手上握着十几万的重兵却做了畏首畏尾的缩头乌龟,他训练出来的这一支队伍初时还抵挡得了几分,越到后来却越是疲软,失了锐劲屡战屡败,有好几个师受人一击便溃不成军,短短一个多月竟然让出了三个省去,便算不是投靠了日本人,这霍展谦也绝对是个没血性的软骨头。
而老二霍展鲲更是遭人唾弃,他之前一直没有露出狐狸尾巴,直到日本人途经边界四省增兵才让人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原来他才早已经投靠日本人做了不折不扣的卖国贼,他将边界四省变做了日本人大举入侵的跳板,一火车一火车的日本兵和军需物资由边境经他的辖区畅通无阻直抵前线,为前方战事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力物力,他与霍展谦积怨已深,此番做法定是借势反扑以图东山再起,他熟悉北方诸省布防,易军的节节败退也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这笔买卖做得划算,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只为日本人大开方便之门便可坐收渔人之利,即便讨了骂声却总又收复失地把握了实权,反正霍展鲲向来我行我素也没在乎过世人悠悠之口,举国上下骂得起劲儿,他却风光得意居然还正在筹办婚事,听说不久便要迎娶早搬到他府上去的一个女人了。
她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唇边只勾出了淡淡若无的一抹笑——还是到了这一步,两败俱伤!她最初是真存了心思想凭一己之力扭转局面的,然而她的不自量力立刻便得到了他的嘲笑报复,她一直认为那是恨,可是现在想来,未曾爱过,又哪里来的恨?他只是得到了,玩儿过了,她再惺惺作态便烦了,她可以冷漠戒备,他同样可以翻脸无情,于是一出手便将她往死路上逼!而那薇薇安,她道也是逢场作戏,却不想人家居然已经到了筹办婚事这一步,看来,倒是她自己从头到尾闹笑话了。
霍展谦不想她会突然问到战事上面,稍稍一楞才点头:
“是,还在和日本人打仗,不过你平安住着就好,那些事情就不要再操心了。”
她终究过了事事都要问清楚的年纪心性,他不说,她纵有千言万语也不会问出口了,他知道她有意搪塞他说要她留在身边那些话,却也知道她是真的担心眼下局势,担心他所处的局面,见她已经缓步前行,他追上几步与她并排,侧头问她:
“雪落,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一句话吗?”
她面含不解,他笑容沉稳:
“静不露机,云雷屯也。”
这一场侵华之战日军精心策划蓄谋已久,开战不过月余便接连攻陷几座省城,英美大国的调停丝毫不起作用,日军铁蹄已向北十三省的腹地踏去,几省又接战报,连连告急,报纸新闻雪片般纷飞,各地爱国学生罢课的□□示威活动此起彼伏,有诸多省份的工人也纷纷响应罢工,更有不少热血青年自发投军保家卫国,社会各界也积极募捐,军需物资一批一批送上前线,全国各处的爱国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然而这样的声势却丝毫改变不了易军节节败退的事实,也改变不了日本人明晃晃逼近的刺刀,举国上下对霍家两兄弟的懦弱和变节一片怒骂,便是那样危机万分的关头,一切却突然奇迹般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