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寒冷而热闹的除夕,举国上下在热闹欢腾中喧嚣一夜,而在原来十九师驻扎的顺德一带,同样轰声震天,却是枪炮声代替了炮竹,在喜庆隆重的节日里,在寒意漫漫的空气里,绽开刺鼻的硝烟血腥味儿,昭示欢腾表面下的岁月动荡,浮生飘摇!
霍展鲲钟世昌正式决裂,从前的十九师自举旗倒戈以来已经和霍展鲲麾下几次交手,钟世昌一党人根系发达,原来几乎握有近半易军兵力,但是勐易之战后让钟世昌元气大伤,伤残阵亡的,暗中被霍展鲲分化收买的都让其实力削弱。钟世昌原本也没有打算先和霍展鲲翻脸动手,是以千方百计挤进内阁拉拢关系,终于一手促成弹劾案,原本指望着大总统府出面削去霍展鲲爵位,那小子狂妄自大自然不会任人削权,如此一来必会领兵造反,真正坐实了他以军压政背弃民主的罪名,届时自己再另立旗帜,集合各方势力清除民主共和的败类,自然会一呼百应,事半功倍。只是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仔细,不想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那一批凭空冒出来的军火让霍展鲲扭转局势,竟然先给他安了个走私军火图谋不轨的罪名,甚至还神不知鬼不觉请来了总统府特派员,无疑是要踩着他脱困,让他再也翻不了身,他被逼无奈只有提前起兵,然而到底只落了个奸计败露狗急跳墙的骂名!
霍展鲲早已经借着打仗之机将可以收编的兵力牢牢握在手中,上一次送霍展谦钟雪落回顺德就已经秘密出兵,是以钟世昌刚刚一反大批军队立刻兵临城下,钟世昌瓮中之鳖,霸着老巢顽抗几日下来已经渐显颓败之势,外界纷纷断言这次平定内乱将会是霍展鲲剿灭外敌之后又一赫赫战绩,殊不知表面的风光辉煌之后,霍二少爷也已经小心翼翼提心应对。
霍展鲲大权在握锋芒太露,从接手易军起便在不断丰满羽翼,与白俄缔结盟约稳定边界,一意孤行攻下勐军扩张势力,现在又割掉钟世昌党羽毒瘤,将所有的制衡因素全部打破,权利急速膨胀,早已经让民国政府视为隐患提心吊胆,因此虽然钟世昌跨台,不少倒霍派仍旧抓住之前的弹劾案不放,定要借机削权。
如此算计霍展鲲怎能不明,他开始还给总统府面子,难得收敛脾气拿出好好态度敷衍着,可一日两日三日地纠缠着终于被烦得失了耐性,态度日渐强硬,那些走过场的调查庭审根本就再也不出席,只放出“人不负我我不负人”的话来,自然是重兵在握有恃无恐了。
然而他却不是一味恣意胡来的人,他的有恃无恐自然是真正的有恃无恐,虽然精锐之师已经调去围攻钟世昌,在这多事之秋他的兵防布局仍旧严防死守滴水不漏,他更是坐镇骏都遥掌大局,虽然小有动荡,但总算各处的攻守换防有条不紊,后方补给持续充足,更让人见识了易军如今实力。
本来事情尽在掌握之中,只是谁也预料不到突然生出的变数,就如那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某个未能察觉的时刻,猎食者也成了猎物,棋手也成了棋子,蛰伏良久的力量喷涌而出,汇成山呼海啸的狂潮,只一刹那,却将一切颠覆!
大年初二,天上终于见了几分白晃晃的阳光,骏都城里冰雪未融,却仍旧是浓郁的年味儿,亲戚邻里串门拜年的好不热闹,各家各户也不忘在这新年的好日子里提上香蜡纸钱到先人坟前烧一炷新年香,望祖先庇佑身体安康,福荫绵长。霍家也有年初二全家烧香祭祖的习俗,这日汽车早早已经备好了,临出门前霍展鲲却突然接到电话,他只说临时有事,什么也没多解释就辞别老太太坐上车子出门了。
电话是从顺德前线挂来的,说这日凌晨顺德城外突有一支奇兵如飞天神将般助钟,竟将易军的重重包围撕出一条血口来,城中余党乘势反扑,前线布局被打破,形势已经混乱。霍展鲲隐隐觉得有蹊跷,是以并未带骏都兵力支援,留李牧周易书等亲信坐镇骏都,他只带区区百来人赶去顺德。战场上的事他从来不会对老太太多说半点,这样临时离开的时候也多了去了,老太太叮咛了几句也并未放在心上,自己带着一家人由戍卫兵保护着乘车出发了。
老太太不常出门,但是那车开着开着她也觉得不对劲了,和她同车的冯姨妈母女早嚷了起来:
“喂,司机司机,你今天这车是怎么开的呀,这哪里是去祭祖的路?”
司机不答,只专注开车,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随车戍卫,这时也似乎没听到般不答话,冯茉儿仗着老太太撑腰,隔着座位去推他:
“喂,你这人好大的胆子,老太太在这里问你话也敢不吭声,是不是想让我表哥亲自来问你?”
她气势凌人,那一句话说完还要去推他,手刚刚伸到半空中却突然见前面的人目无表情转过头来,手上举着乌黑的一把枪,正正对住了她。
惊叫声陡然响起,车子疾驰而过,声嘶力竭的女人声音凋落在寒风中,再也难辨踪影了!
关押她们的地方是颇为陈旧的一座老宅子,似乎挨着郊外了,同行的丫头老妈子都关了进来,唯独不见霍展谦,老太太问了一句也没有人理,冯姨妈母女俩对守军时而哀求时而威胁,早已经顾不上不相干的大少爷死活了。老太太识趣沉默,自忖是贪图赎金的劫匪,便也并不多慌乱,闭目掐着腕上念珠冥思着办法,众人见老太太镇定自若,似乎得到鼓舞一般,慢慢也安静下来,那样稍稍安定一刻却突然听见隆隆炮声,如同惊雷般压着云层在骏都上空滚过,将这老旧的房子似乎都震得颤动起来,一屋子的人又喧闹起来,门外的守军子弹压在枪膛上将躁动镇压下来,那些穿着军装的人个个举枪不发,而所有的人却都有乱枪齐开的错觉,只因那轰隆隆的炮响之后,密密麻麻的枪响之声已经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连着那些慌乱间的喧嚣声席卷了四面八方,浓云样笼罩了骏都,潮水般包裹了骏都!
那些潮水般的喧闹终于也响起在老房子极近的地方,霍老太太耳聪目明,清清楚楚听到有人尖叫:
“穆军打过来了,是穆军攻城了——”
她虽不过问正事却直觉认为不可能,骏都是易军核心重地,历来的督军都把这里守得铁桶一般,怎么可能没有丝毫预兆便被攻破?而她哪里知道这是严密部署了多么久才有的一刻——兵袭顺德,调虎离山,霍展鲲终究狡猾没有带兵离城,甚至留了周易书李牧镇守,只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他当日买通内应神不知鬼不觉兵围顺德,旁人依样画瓢陈兵骏都,周易书李牧措手不及仓促应战,而城中两队统治的兵马竟然在这时候倒戈相向,敌军未入,自己人倒先打了起来,混乱之中负责驻守城楼的洪参领带人开了城门,将城外十万穆军迎进城来,内外交困中这固若金汤的城池已经岌岌可危!
短兵相接,战事异常激烈,枪声炮火直到晚上才渐渐稀疏,却有挥之不去的硝烟味儿钻进口鼻中,只呛得人鼻子酸痛眼泪横流,霍老太太提心吊胆这一天,现在已经面如土色,终于有人将她和冯姨妈母女带到别处,进来和她们说话,而不过是一句话已经让她五雷轰顶般惊恐起来:
“霍展鲲败军之将,易军已经易主了。”
“胡说!”她站起来尖利反驳,“三十万易军效忠霍家,你穆军暂时得意,却也不要妄想一日便可以取代我霍家,待我儿展鲲……”
“没有人要取代霍家,易军还是霍家的易军,只是不再是霍展鲲的易军。”忽然有另一人答话,走进来的这人四十多岁年纪,样貌清俊潇洒,一看便知绝非俗人,本来的几分儒雅气度被身上的军装冲淡了,只显出不怒而威的气势来,霍老太太并不认识这人,却不自禁觉得很有几分面熟,问道:
“你是什么人?”
他将军帽脱下来,微微欠身:
“在下穆军傅楚桓。”
冯家母女倒吸一口凉气,便是老太太也吃了一惊,她们虽是妇道人家却也听说过穆军统帅傅楚桓的名头,居然是他亲自带兵攻城,看来他才是真正打算将这天下牢牢握在手中,老太太咬牙怒道:
“姓傅的,你凭着一战之胜也想操控易军,你这如意算盘未免打得也太精了些——”
“老太太,我说过,易军还是霍家的易军,我只是尽我之力将被你母子夺走的东西物归原主而已。”对着她们三人疑惑面孔,他微微笑道,“难道老太太不知道,如果当年你没有指示令妹做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如今的易军统帅会是谁吗?”
她和冯姨妈同时苍白了脸色,木呆呆看着淡淡微笑的男人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许久才强辩道:
“你堂堂穆军统帅却在胡说些什么?”
他哼了一声,脸上的笑愈加冷意,头微微一侧,唤道:
“展谦,还是你自己来和她说吧。”
老太太再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傅楚桓会和展谦扯上关系,这时门再推开,果然是霍展谦走了进来,他眉目无波,仿佛仍是平时来向老太太问安一般的柔和神态,和那傅楚桓站在一起竟然不约而同地有着一股相似气质,老太太突然电光火石般想起了什么,总算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傅楚桓眼熟了!
“傅楚桓,你是傅紫晴的什么人?当年、当年你们穆王府的人不是都死在革命党手里了吗,怎么还有你这漏网之鱼?”
“王府剧变之时我正在美国留学,我一生之憾事便是没能在二姐临终之前见她最后一面!”
那句淡淡的话听完,老太太已经冰冷了瞳孔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是傅紫晴的弟弟,所以千方百计要来帮着你的好外甥夺天下,只是傅楚桓呀傅楚桓,你费尽心思将霍展谦这聋哑残疾之人推到主帅之位,难道也不怕天下人笑掉大牙吗?”
霍展谦眉心微微地缩起来,虽然心知一切,可是十多年来他见惯了老太太对他的慈眉善目,此刻突然见到这般面孔竟然是说不出的怅然悲悯,老太太针扎似的目光看到他脸上来,脸色更加讥诮了:
“怎么,难不成你还真要他开会时紧盯着每一个人的嘴巴读唇语,拿着纸笔接见外国使臣,打仗的时候发号施令也比比划划吗?”
霍展谦转头不忍在看那张已经完全陌生的脸,终于缓缓开口:
“不会的,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