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路上疾行,黎明前的一刻,煤油路灯已经熄了,天显出黛青色来,四周还昏昏落落,小吃挑子走街串巷已经开始了晨间的吆喝,雪落趴在车窗上,从摇落的玻璃缝儿望出去,只看得到蒙蒙的黑,薄薄的雾气,间或有米行布庄的牌子在车灯前一晃而过,那些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眼前一晃而过,远远落在后面再也看不到了。
门哨敬个礼,拉开大铁门,车子缓缓驶进霍公馆,没有灯光的几栋小洋楼是黑暗中巍巍立着的怪物,将越过铁门的一切都连皮带骨地吞下,车停进副楼底座的汽车库,霍展鲲摁灭了手上的雪茄,冷冷看一眼雪落:
“下车!”
她坐着没有动,他先下了车,扶着车门再说一句:
“下车!”
她还是不动,手掐进皮制坐垫中去,他等得不耐烦,突然探身进来伸手一抓,已经如老鹰抓小鸡般一把将她提了出来,再碰一声甩上车门,回头吩咐司机:
“叫人来接大少奶奶回房!”
司机敬一个礼,立刻小跑着去了。
他憋了一晚的火气在眼里烧着,这时落在她身上,简直就要将她一并燃烧起来了,那好看的面孔也带了几分狰狞霸气,他前踏一步,高而迫人的身子逼住了她,军衔章上的凛冽银辉逼住了她,霸道而又轻蔑的口吻在居高临下地对她命令着:
“钟雪落,你给我听好了,我没有耐性陪你玩这些小孩子把戏,钟世昌把你送来你就该知道规矩和本分,进了我霍家门,要或不要你都没有资格说半个字!聪明的就好好伺候我哥,我叫你一声‘嫂子’,人前敬你三分,如果你还这样不识抬举,那我就不必看我哥的面子,霍家大少奶奶这个头衔也保不了你!你记清楚我今天跟你说的话,我霍展鲲绝对说到做到!”
她仰头瞪着他,心里恨毒了这高高在上的面孔,恨毒了他,可是到底不敢再说一个字!三十万易军怕他,她爸爸怕他,所以一见到他立刻便显出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忙不迭将她又推入火坑。她这一介女流自然也怕他,他往面前一站,混着雪茄气息的硝烟味钻入鼻端,那出身行伍的味道、霸道惯了的味道、说一不二绝不留情的味道仿佛泰山压顶般逼过来,任她胆子再大,怨恨再多,能够这样瞪他几眼已经是极限,哪里还记得要说些什么!
幸好这时几个老妈子已经来了,连推带拉地将她引了出去,转过身去她才觉出手心攥了一把汗,她拉着衣摆去擦,擦着擦着手便绞紧了衣服,仿佛要将那一块布料给扯落下来!
天已经开始发白,霍展鲲一夜未眠,这时也不回卧房了,直接便往书房走,那边早已有人等着了,见他回来立刻迎了上去,叫了一声“鲲少”,然后问:
“人是钟世昌找到的吗?”
那是周易书,曾经是他父亲的心腹参谋,现在也被他倚为左膀右臂,很多事他都要听一听这老谋子的意见的,因为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辈,私底下也没有什么顾忌,他这时点点头,脱了军帽坐到办公桌后揉着眼睛,还有些气:
“钟世昌那老狐狸,藏着宝贝小女儿,把这个不想要的拿出来当了棋子,早知道这女人这么麻烦,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要她进霍家门的!”
“麻烦这几个月有什么关系,等和勐军开战的时候把钟世昌那几个人手上的兵马调配过来,消了这心头大患,这联姻也就没了价值,到时候随便找借口也赶了她,为展谦另外再找个贤良女子就是!”周易书笑着,“鲲少不是早就全盘计划周详了吗,何必还为这些小事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