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的,似乎还是在钟府那黑而潮的西屋,她顶撞大娘又被关了进去,钟师长的鞭子狠狠抽在她身上,怒吼声几乎将那屋顶盖子都揭翻了去:
“钟雪落,你放聪明点好好学学宝心,看看人家是怎么说话做事的!你要是再敢惹事老子一枪就崩了你!跟你妈一个贱样,老子看着就烦!”
那是她听了十九年的声音,过了十九年的生活——凶神恶煞的父亲,横眉冷眼的大娘,得尽宠爱的妹妹,还有无穷无尽的骂声,嘲讽声,讥笑声,争吵声——她以为会那样过一辈子的,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一个月前戛然而止!
乍闻那个消息时她只当玩笑,大娘会给她定什么样的亲事她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如果真能和霍展鲲那样的豪门世家出色人物攀亲,大娘怎么会先便宜了她,而不极力促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宝心?
那是钟师长第一次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话:
“雪落啊,不是宝心,这亲事已经定了,要嫁入霍家的人不是宝心,是你,钟雪落!”
她完全呆住了,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是她?她要嫁入霍家?嫁给鲲少?
大名鼎鼎的鲲少,江北十三省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父亲病逝后他掌帅印承爵位,不过二十有四便号令三十万兵马,边界与白俄缔结和平盟约,内部肃军纪立军威,与南方穆军、西南勐军几番交手,初掌大权居然也有乃父之风,运筹帷幄有勇有谋,两军对峙并未逊色一星半点,放眼当今天下乱世时局,少年英雄他实属第一!
这位统帅易军的鲲少,雪落其实也见过一次。
她爹钟世昌是十九师的师长,去年鲲少亲临十九师校场视察新兵训练情况,落脚在钟家府邸,宝心拉着她偷偷去瞧过一回。
两排木头人般齐整的带枪守卫顺溜溜站满了整个花园走廊,那个被一众牛高马大的军官簇拥前行的青年一身藏青色戎装,帽徽上是五色五角星,肩章上垂下明黄流苏,衬得那三颗花的军衔章银光铮亮,暗光的牛皮马靴勒住裤腿,噔噔踩在大理石板上,同样的一身衣服,穿在钟师长身上是十足的匪气霸道,而上了他的身却是说不出的俊逸挺拔,气宇轩昂!他的脸往她们藏身的小树丛后偏了偏,便见那眉角飞扬,这才显出几分凌厉之气来,面孔也是威严,一脸统帅大军的沉稳气度,却也是浓眉凤眼,挺直鼻梁,比他周围那些粗俗面孔不知英俊了几千几百倍,让人眼睛蓦地一亮!
宝心低呼出来:
“姐姐,这位鲲少长得可真好看!”
她没有答话,却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已经红了一片!
“这样出色的男人,又坐拥兵马手握大权,不知他未来的夫人会是怎样的绝色女子!
宝心幽幽在叹,雪落还是没有吭声,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挺拔身影渐渐远去,心里仿佛揣住了小兔,一个劲儿扑腾得慌!
霍展鲲军务繁忙,不过在钟府歇了短短两日,了解了新兵情况立刻就回了骏都,雪落知道云泥之别,慢慢的也就绝了念想。
此刻听父亲这样说,她完全不敢相信老天爷会如此厚待她,惊声问道:
“怎么可能,他那么好,怎么可能会看上我?霍家的亲事怎么会轮到我?”
“怎么不可能?”钟世昌知道她的疑惑,脸上现出从未见过的和煦笑纹来,低声感叹,“雪落啊,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很漂亮……”
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称赞她的话,她微微羞赧,不知道说什么,右手一根根去掰左手的指头,交叠的手却忽然被那老茧粗糙的大手给捧到手心里,炽热的温暖包裹了她,那是父亲的温暖,她从来陌生的温暖,她的身体怔住了,只有眼睛抬起来,呆呆望着捂住她手的人,那曾经恶狠狠骂过她吼过她的脸上是绝少会露出的对儿女的关爱温情,那样柔和的光芒驱散了他眼中的狠毒暴戾,看在她眼中,几乎立时便要让她融化了去。
父亲轻拍着她的手背,低沉的声音中带了忏悔自责,亦带了温柔怜爱:
“雪落,爸知道你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在身边,宝心她妈妈性子古怪,爸的脾气也不好,都教你吃了不少苦,可是你到底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不能由着你大娘一味偏袒宝心,爸这些年亏欠你的这许多,总是要一一还给你的!”
那样几句话,将他落在她身上多少的鞭子,骂过她的多少污言秽语都一笔消融了去,她周身的刺都软下来,伏在那从来没有奢望过的父亲的肩头红了眼睛!
那样的温暖似乎都还触摸得到,可是盖头揭开那一刻,看到那个穿着新郎喜服的哑巴那一刻,那层虚情假意的面具揭开,一切已冰冷如刀!
她发疯似地砸了屋里能砸的所有东西,又闹又骂,不顾一切也要冲出这狼窝去,一众的丫环老妈子拦不住,正闹得凶,突然子弹上膛的一声轻响,冰冷的枪已经逼住她的额角:
“钟雪落,回洞房,我叫你一声嫂子,如果你再往前跨一步,我还给钟世昌一具尸体!”
她狠狠瞪着面前西装领结的男人,他还是浓眉凤眼挺直鼻梁,他还是俊逸挺拔气宇轩昂,不过片刻之前,他还是她以为的夫君,一生的良人,可是此刻,却已经成了拿枪逼着她回那个哑巴身边的小叔!
她一步一步退回那狼藉的洞房,牙已经咬破了唇,血淌下来,仿佛妖异的一簇火焰,门砰的一声响,关死了,她慢慢回过头去,看见那个还呆呆立在凌乱中的哑巴,蓦地拔出珠钗横在胸前,眼中是随身准备拼命的狠光,却有泪珠大颗大颗滚落而出,湿了新娘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