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电闪雷鸣,雨水瓢泼。
纪元醒了,试着闭上眼睛,像躺在大风大浪里,只能开灯,看时间,凌晨三点半。
她起床做职业考试的习题册,遇到计算量大的题目,又找纸笔和计算器。
等做完一单元题目,雨停了,天也亮了。
纪元换了一套运动服,对着镜子看看自己,虽然睡得不多,但早睡确实气色比较好。
她上公园慢跑,跑了半个小时,手机响了,是李茂。
李茂问:“今天去不去玩?”
像小孩子呼朋引伴一样。
纪元说:“不去。”
“看戏也不去?我有两张票,遇到你听不懂的地方,我可以翻译,还管一天的饭,点心随便吃。” 李茂循循善诱。
纪元问:“点心有什么?”
“有虾饺、蟹黄烧麦、粉果、肠粉,好多茶楼有包接送的电瓶车。我也包接送呀,车子还要好一点。”
他的语气那么天真,纪元经不起贿赂,转眼答应他了。
半小时后,李茂开车过来接她。
等纪元坐上车子,他忽然笑着问:“想不想摸一下我的马尾?”
“我为什么要摸你的马尾?”她莫名其妙。
“真的不摸?明天我就去剪头发了。”他说。
“为什么要剪?”她问。
“剪完你就知道了。”李茂转过头去。
纪元看他那么主动,鬼迷心窍,轻轻摸了一下他的马尾,手感还是不错的……
到了喝早茶的地方,李茂在附近停好车子,纪元跟着他进门,中庭有小亭子、假山瀑布和金鱼池,又是一个老派的地方。
两个人坐下,纪元说,这次不点太多。
李茂说好,她选点心,他选茶。
纪元很少喝这样贵得离谱的普洱茶,苦味没有了,只有甘香。当下,她很喜欢看这杯浅青的茶,映着杯上浅青的蝈蝈,是很细致的工笔画。
再看看周围,只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才来喝早茶,在热热闹闹地说话。两个年轻人坐在中间,青春颜色,当然令人羡慕。
李茂说:“退休了,可以一直喝茶,从早上喝到中午。”
纪元说:“退休了,我很有可能去跳广场舞,和别的大妈争着当领舞。”
李茂笑出声。
纪元不和他一般见识。
两个人吃点心,每笼都小小巧巧的,多好,每样都可以尝一点。
李茂说:“下午还可以去吃甜品,我有一款本地特色推荐给你。”
纪元问:“你为什么笑得像有陷阱一样?”
“有吗?”他笑着问。
“那可能是我的错觉。”她说。
纪元吃饱了,李茂结账。他开车带她去附近一家红豆剧院。
剧院只有两层楼高,两百个座位不到,还没开场,已经坐满人。两个人坐二楼第一排中间,舞台仿佛就在伸手的眼前。
不一会,戏就开场了,小生先上场,唱了一段。
纪元看着舞台两侧的滚动字幕,幸而有提示,不然要怎么听懂粤语版的文言文。
“这本戏讲什么?”
纪元低声问坐在身旁的李茂。
“这本戏讲负心的读书人不值得嫁,要嫁有情有义的有钱人。”
他一本正经,她想笑。
他说:“本地是重商主义,糟糠之妻提携穷书生最后被抛弃的戏码,没有观众。”
她笑了,看戏台,花旦轻柔的转身,唱了一段。
戏看到中场,戏词最好的文采,是那一句“困龙静待大潮涨”,纪元没在别的地方看过。
她静静地看戏,不再说话,却很有一点幻觉。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有了淡淡的柔光,尤其是戏台上,花旦的眼神流露出一往情深的专注时,那份柔光就更强烈了。
纪元怀疑,也许正是因为爱情难以寻觅,人们才寄托于戏本,心切切弥补对现实的失望,乐此不疲。
等整出戏谢了场,她看着李茂,说:“经过这本戏的熏陶,我能听懂本地话了。”
李茂脸上微微一笑,随口说了几句本地话,问:“我刚刚讲什么了?”
纪元说:“今天的茶点很好吃,戏很好看,包接送的车子也比电瓶车好很多。”
李茂明白了,她只是想找机会谢他。
他唔一声,说:“下次我们坐楼下第一排,等演员谢场的时候,你可以像退休老太太一样,给你喜欢的花旦塞一个大大的红包利市。”
纪元笑了,有深深的酒窝。
李茂有点移不开眼睛。
离开戏院,两人上街闲逛。
附近景点很多,王宫遗址,寺庙古塔。
他们去吃甜品,他点了一份方块菠萝,沾着灰色细粉。
李茂推到她眼前,说:“你尝下这个。”
纪元吃了一块,牙就倒了。
半熟的菠萝沾着酸梅和陈皮,酸出了好几个层次。
李茂又点了一份甜的芒果班戟给她,换回菠萝自己吃,慢条斯理,不带皱眉的。
纪元忍不住说:“你简直跟孕妇一个口味。”
李茂差点呛着,推了心爱的菠萝,不吃了。
纪元想,他还挺有骨气……
两人吃完甜品,去看宋朝的街道,晋朝的古井,还有开得像小小灯笼盏的花。街上游客如织,摩肩擦踵的,赶庙会一样。
他们走到一家店面很窄的古籍书店,右手边小小的楼梯,通往小小的二楼。
书店那么静,纸墨的气味带一种陈旧的感觉,难得古书的品种这么齐全。
纪元随手拿下一本翻了翻,竖排繁体,她只好看简单一些的明清小品,讲一些闺阁小事。
李茂看她手上的书,说:“这个题材少见。”
“好看吗?”她问。
“不好看,都是悲剧。”
“悲剧就不好看吗?”
“嗯,时间那么少,你不会舍得用来看悲剧,或者见不喜欢的人。”
李茂理所当然,纪元的脸上倏忽掠过很淡的绯红,她把书轻轻放回去了。
她忽然想到,不知道他剪了短发什么模样,她会不会认不出来。
天色晚了,两人终于要回去了,离停车的地方,还有一点距离。
李茂对纪元说:“你在这边等我一会,我开车子过来。”
纪元点头,看他的身影远去。
她静静站在大榕树下,看着街上的人,拥拥攘攘,走过旧式的骑楼。
她等得久了一点,就看见更远的地方,有一个月牙。只有天边的月牙,让人有点惆怅。
有时候,她不觉得和人闲逛好玩,但是她很喜欢在心里记住那种感觉,静静看着那个人的神色动作,缓缓变化。
在那些当下,她不一定有空记录每一个细节,她单单看着那个人,已经够忙的了。
不一会,李茂开车过来了,纪元上了车。
一路夜风发凉,快到家的时候,她问:
“小慈医生说你去卖二手家具了,真的吗?”
他说:“那是他胡说的。”
纪元嗯了一声。
他问:“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纪元想了半天,问:“你普通话说得很标准,没有一点南方口音,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刚问完就觉得自己脑子一定是进水了。
李茂顿了顿,说:“可能因为我天天都在看新闻联播。”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纪元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
两个人像一对傻瓜。
李茂开车送她到楼下,看着她上楼。
他不忘打电话给小慈医生,问:“你跟纪元说,我去卖二手家具了?”
电话那头的小慈医生乐不可支,反问:
“那不事实吗?”
“我下半年分管拍卖公司,明清家具只是今年秋拍的主打。”
“不还是二手家具吗? ”小慈医生笑得更大声。
“你那儿有七位数字的二手家具?”
“别激我!我就缺个七位数字的垫脚凳。”
“你别来拍卖会。”
“我就来,我还带女朋友来。” 小慈医生叫嚣。
李茂停顿片刻,问:“你带谁来?”
“你不和蓝颖一块了吗?”小慈医生坏笑,说,“我昨儿跟纪元说了你的好事,我准备带她……喂,喂……”
李茂挂了电话,他从车里拿了一本崭新的图册,又打电话给纪元,在楼下等她。
纪元并不知道他去而又返的缘故。
她匆匆下楼来,看见李茂站在小区路灯下,晕黄的灯光,笼罩着他的身影,那么挺拔。
她走近了。
李茂递了一样东西过来,说:“这个给你当睡前读物。”
纪元看清是一套展览的图册样刊,策展人是蓝颖,印在醒目的位置。
李茂说:“蓝颖并不是我的女朋友。”
纪元怔了怔,温和地说:“你不用特地向我说明。”
李茂却说:“不管什么话,明说好一点,除了值得含蓄的事。”
“比如?”
“比如以后的事。”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纪元怔了片刻,终于明白,李茂是一个很直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