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放假,纪元打算回一趟老家。
李茂问,要不要陪她回去。
纪元迟疑片刻,说,不用。
他就没再问。
她知道他的性情,她不主动提,他不会过问到私事。
傍晚,纪元为了省时间,仍然坐通宵火车回老家。
到家刚好早上,虽然纪元说了会回来,但开门看到王秀娟在家,还是有点意外。
王秀娟大清早还去菜市场买了一堆菜,说:“中午,你初中同学小刘会过来吃饭。”
纪元想起来了,六合-彩地下庄家,说要娶她的那个初中同学。
纪元没有说什么。
中午,小刘来了,圆头圆脑,一脸憨厚,一点也不像做偏门生意的。
一顿饭,王秀娟很热情地给小刘夹菜,一直数落纪元,纪元也一直听着,一句话没说。
三个人吃完饭,小刘看着这个阴森森的房子,坐不住了,要走。
王秀娟让纪元去送送。
纪元去送了,跟着小刘下楼。
小刘说:“纪元你以前很霸道,很嚣张,现在怎么跟个软柿子似的?看来你这十来年,你混得很不好。”
纪元没吱声。
小刘惋惜,忽然说:“我喜欢的是那个带劲的你,不是现在死气沉沉的你。”
纪元哦了一声。
小刘说:“你妈妈陆陆续续跟我借了几笔钱,我本来想娶你,当然不会跟你要。现在我不想娶你了,你得还我呀。”
纪元看了这个小刘一眼,问:“借条在哪?”
小刘的胳膊底下一直夹着一个公文包,这会打开了,拿了一沓借据出来。
纪元走到楼下,借着楼宇之间一线天一般的天光,一张一张看清了,日期金额签名,陆陆续续,两千三千的,加总起来,不是小数目。
小刘笑着说:“数目是有点大,老同学一场,你不会赖账的吧?”
纪元说:“我可以还你这笔钱,但以后你再借钱给我妈赌,我就不还了。”
小刘嘿嘿笑着说:“纪元,要不是早先我想追你,谁傻到借钱给你妈那样的烂赌鬼呀。”
纪元脸发烫,她让小刘报银行账号给她,她用手机银行把这几年工作的积蓄,几乎全转账给他了。
小刘查了网银,钱到账了。 他笑着说:“纪元,咱们两清了。你别怪我变心,你读初中的时候,多厉害一个女孩子!每次考年段第一就算了,还硬要科科考第一。我那会觉得,你长大了,怎么也得是个人物,谁知道你混得这么寒酸。”
纪元平静地说:“小平头,你那会数学总不及格,现在还不是照样从事民间博-彩业。”
小刘一愣,小平头这个外号,多少年没人叫了,说:“纪元,我数学不及格,这你都记得呢?”
她看他一眼,说:“记着呢。今天你对我说的话,我也会记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风风光光的,不要有为难的那一天。”
小刘心头莫名一抖。
他知道纪家是盘踞省会的大地产商,生意做得很大,五花八门。
刘哥一开始,也打了一点小算盘,但实地一考察,这是贫下中农的生活水平,他看纪元怎么也不像能够认祖归宗的。
尤其沿海的气氛,重男轻女,纪元她爸既然有儿子了,未必能想起和前妻生的女儿。
刘哥走神那会,纪元收好那一沓借条,人已经走了。
纪元上楼,家里,王秀娟满脸堆笑,问:“谈得怎么样?”
纪元说:“谈掰了。”
“没谈成?”
“嗯,嫌我没劲呢。”
王秀娟哎哟一声,说:“谁叫你不热情一点,死气沉沉的!这个走了,你上哪找更好的?”
纪元没说话,上洗手间,将放在口袋的借条拿出来,一张张撕碎了,扔进抽水马桶,全冲走了。
她照照镜子,看见一个陌生的自己。
从前,她是争强好胜,考试不会只考85分。
但从小争到大,身体抗议了,她不得不消停一些,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一个个真把她当病猫了……
傍晚,纪元直接坐火车离开老家,一个晚上都不愿多呆。
她一直看着窗外掠过的青山,像折扇一样合上又展开,直到陷入黑暗。
次日早上,纪元回到李茂家,躲在客房不肯出来。
李茂在书房听见她回来,过来敲门,没人应。
他不知道她怎么了,找钥匙,开门。
纪元正坐在床上撕老照片,爸爸妈妈和她的照片,三个人,撕成三份,摆在床上,分成三堆。
李茂打扰到她了,纪元一甩手把整本相册砸地上去了。
李茂问:“你这是发哪门子的疯?”
纪元把碎照片全扫床下去了,拿被子裹住自己,与世隔绝。
他看她裹得像一只白色毛毛虫,有点想笑。
他看着地上这些碎照片,也明白是她的心病发作。
不比他的严重,他小时候还想把家里的大房子给点了。
李茂进浴室拧条毛巾,回来掀开被子,轻轻擦她脸上的汗,说:“一百年不发脾气,一发脾气挺像阿猫阿狗,野的很。”
纪元心里很累,一点点透出来。
他说:“先歇会,下午带你去看好东西。”
她说好,有气无力。
下午,李茂开车带纪元去看蛋雕。
小小展厅,小小玻璃罩,镂空的蛋壳,雕了一百多个,人物玲珑,每个都不一样,是一套红楼梦。
纪元说:“我想捏碎它们。”
李茂说:“为了兴致毁东西的话,和撕扇子的这位一样。”
那是晴雯。
纪元问:“怎么雕的,眼睛鼻子都全。”
李茂说:“细心一点就可以。”
他看中一个,元旦要送一个蛋雕给纪元,是史湘云。
纪元问:“为什么是她?”
李茂答:“她的判词好。”
纪元想起来了,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
他自己夸自己是才貌仙郎……
看完蛋雕,两个人去吃涮牛肉火锅,红泥小火炉,露天喝白酒。
天黑了,纪元看见树上的小灯索,和星星混在一块儿闪烁,天色深蓝,蓝得那么不真实。
这居然又是新的一年了。
她有点醉了,忽然说:“你是章鱼,你是海带,你是抽象派,你是开山怪。”
他笑着说:“你再说一遍。”
她问:“说什么?”
他说:“你刚刚说我是什么?”
她说:“我有说你什么吗?开山怪!”
他笑了,说:“喝酒了就大胆了,一次给我起四个外号。”
她滔滔不绝地念:“漫不经心最愉快,笑骂由人不表态。”
李茂听笑了,说:“词儿还挺多。”
他叫了助理来开车,一对酒鬼坐在后座。
闲逛,吃喝,都能安抚人心。
纪元收了礼物,被投喂了食物,没有道理再发作,一上床就睡着了,睡得死沉。
第二天早起,头痛欲裂,上班去了。
中午,李茂打电话给她,问她好一点没有。
纪元说:“好了。”
李茂“唔”了一声,说:“我把你名字改了,就叫阿猫阿狗。”
她说:“我不记得昨天的事了,你也别记得了,好不好?”
“好。”他很干脆地答应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