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嘉鱼垂着眼皮,沉默地看着远处的二人。他确实从未站在秦亦峥的角度想过,他并不是他的队员,只是因为他的前女友是做野保的,又意外过世,这才愿意为他们的事业出钱出力。连他们自己队里的队员都是自愿来去,从未强求任何人要求待满几年才可以走,他又凭什么对秦亦峥这么一个连编外队员都算不上的人如此苛责?谢静蕙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从来没有哪一条法律或者规定说,一个人的伴侣死了,他/她的另一半必须槁身守节,继承对方未尽的事业,把自己活成一道贞节牌坊。他和盗猎者打交道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开过枪,但要说真杀人,还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但文明社会里成长起来的人,大概只要不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没有人会享受杀人。他又凭什么指责秦亦峥心慈手软?素来自负的南嘉鱼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面目可憎。
相拥的两个人在夜色里显得那样的渺小,仿佛他们只有彼此。长吐一口浊气,南嘉鱼面色凝重地走到秦亦峥面前,阮沅顿时警觉地盯住他,仿佛他一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就要撕了他一样。
“对不起。我为我之前说的话感到非常抱歉。阮沅说的没错,我确实没有考虑过你的处境。”这是南嘉鱼三十多岁的生命里罕见的道歉,他明明打好了腹稿,却还是说得不是特别连贯。
“没事。我理解。”秦亦峥语气平和。然而他过于平静的态度却让南嘉鱼觉得秦亦峥根本没有接受他的道歉。骄傲如南嘉鱼,这下子也觉得黔驴技穷。
安静中气氛再次陷入尴尬。
“那个,明天我们会去参加官方组织的象牙焚烧,你不是来拍片子的吗?要不要去看?”南嘉鱼终于灵光一闪,转而曲线救国。
然而阮沅并没有立即接住他主动抛出的橄榄枝,而是问秦亦峥:“你觉得呢?”
秦亦峥注视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你想去我们就去。”
哎呀,总是被他看穿。阮沅也有些好奇了,秦亦峥是从哪儿看出来她想去的呢?难道当真是心有灵犀?
见阮沅没有拒绝,南嘉鱼总算在心底松了口气,他撂下一句“那明天早上七点半出发。”便赶紧闪人了。然后圆眼镜又被他打发过来问两个人晚上怎么休息。
秦亦峥本来是想让阮沅睡在车里,后排座位还算宽大,他自己坐在驾驶座上眯一晚就行。
阮沅却不同意,非要感受一下睡充气床是什么感觉。只好依着她,和其他队员一样,住在帐篷里。
南嘉鱼又差人给他们送来了罐头和一些速食食物。于是,这一餐成了阮沅在东非的这段时日里吃得最差的一顿。
秦亦峥怕她吃不惯,想把自己那一份里的肉挑出来给她,阮沅却用手盖住饭盒,不依道:“我可是做过战地记者的女人,哪里就娇气成这样了。他们能连续几天吃这些东西,我哪里就不能吃了。”
秦亦峥只好收回筷子,默默地看了会儿正努力大口吃菜拌饭的阮沅,才又低下头去吃自己的那一份。
吃完饭,阮沅就着昏黄的白炽灯在完善之前做的采访手记。秦亦峥则在一旁收拾床铺。
正在写手记的阮沅忽然扭头看了一眼秦亦峥,轻声说道:“谢静蕙挺了不起的。”
秦亦峥愣住了。她对那个名字从来都是避犹不及,畏之如蛇蝎,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阮沅自顾自地说道:“你和南嘉鱼出去那会儿,我和他们中的一些人聊了会儿。我对野生动物保护这一块之前一无所知,遇见的相关人员不是利欲熏心跑来偷拍我换政治前途的禄蠹,就是一言不发往我咖啡杯里丢死老鼠的神经病,今天总算碰上了正常人。他们年纪轻轻的,很多人家里条件都不错,完全可以选择更轻松的道路,却还是选择这条更难走的道路。我尊重所有的理想主义者。”停顿了一下,她忽然对秦亦峥扬起一个笑脸:“当然,我觉得我也很棒。”
这才是他的阮沅啊。秦亦峥也回应她一个微笑:“嗯,你最棒。”
两张充气床并排放在一起,依然很窄,必须得小心翼翼地躺上去。脊背没有踏实感,总疑心什么时候会塌。翻身必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也不知道是深夜几时。帐篷外传来南嘉鱼压抑又焦急的呼唤声:“秦亦峥,秦亦峥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秦亦峥在野外睡眠浅惯了,当即起了身。阮沅紧跟着也坐了起来。
“吵醒你了?”
阮沅摇头,打了个呵欠说道:“睡得不踏实,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和你一起出去看看吧。”
两个人套上外套便出了帐篷。
南嘉鱼大概起的太急,连衬衫纽扣都系得错位了,看见两个人,便急急忙忙地开了口:“安博塞利那边遭受了袭击,人和动物都有伤亡,现在医生紧缺,你能不能出手帮忙?”
秦亦峥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捏紧了,从学校出来之后,他从不承认自己是一名医生,他所有的医术也不过是用在给自己挑子弹或者给阿璜阿他们治伤,救死扶伤治病救人是他拒绝去想的两个词。也许在潜意识里,他自己也认为,他是不配拿柳叶刀的。
阮沅忽然握住秦亦峥的手,“秦亦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每个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你已经尽力了。没有人可以因为你的出身往你的身上丢石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想你之前做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在她的瞳仁里秦亦峥看见了自己。她的手热乎乎的,好像有股热力顺着她的掌心,溪水一样流进他的心里去。那样恳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秦亦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他们把石头丢到了导师的窗玻璃上。在他的脑海里似乎又响起了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乌沉沉的东西一下子碎了。
终于,秦亦峥的嘴角动了动:“走吧。”一把握紧阮沅的手,疾步朝停汽车的方向走去。
南嘉鱼有些怔愣地看着前面的背影,他竟然答应了,他刚肄业回来那会儿,他找过谢静蕙,希望她能劝秦亦峥到他们队里当医生,然而谢静蕙甚至没有敢和他提这个话题,他想自己去找他谈这个问题,他却已经跑去俄罗斯当兵去了。他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才招呼身后的几个队员,赶紧跟了过去。
月亮又大又圆,如同一个玉盘,映照着远方的乞力马扎罗山。山顶的雪被月光反射出一片薄薄的银蓝色,仿佛一只含着热泪的眼睛,在俯瞰着地面上一前一后飞驰的汽车。
阮沅坐在副驾驶上,他们离乞力马扎罗雪山正越来越近。她看着车窗外的雪山,那白雪皑皑的、极寒的、极白的、极高的、没有人味的山,横亘在那里,已经横亘在哪里亿万年,仿佛永远无法跨越。阮沅忍不住想起了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的经典开篇,那段她至今可以清晰背诵出来的开篇——“乞力马扎罗山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阮沅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秦亦峥,他目光如水,正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向着远方。阮沅想,豹子大概是为了光吧。日光也好,月光也好。没有生命可以抗拒这光。
到了公园里的医疗站,一片灯火通明。好些人影在其中穿梭来回。
一个负责人模样的白人看见南嘉鱼一行,眼睛里放射出热切的光芒,有如看见救星,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不等他出声,秦亦峥已经问道:“病人在哪里?”
“病人在这里。我们这儿根本没有医生愿意来,只有一个实习生,只能处理一些简单的伤口,年轻孩子看见这阵仗,都快吓哭了。好容易在游客里发现一位兽医,这会儿正在救治受伤的小象和犀牛。”
推开门,简陋的长椅上坐着好几个受伤的男人,一个金色卷毛的年轻男孩子,大概是负责人口中不抵用的实习生,正手足无措的给一个伤员洗伤口。病员□□一声,他就跟着后头一抖。听见脚步声,他抬起通红的眼睛,颤抖着说了声“对不起,我还没毕业——”
“这里没有旁人可以帮忙,你必须做我的助手。”秦亦峥冷冷地交待道。他放下医疗箱,快速地给几个伤员挨个检查了一下创面,老天保佑,只有一个是中了弹,其他基本都是擦伤和轻度灼伤,按照严重程度排了个顺序,秦亦峥示意南嘉鱼几个帮他把那个大腿中弹的男人抬上了病床。
男人已经陷入昏迷,秦亦峥开始给他清创、消毒。医疗站没有专业的手术室,只能靠几页帘子区分出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镊子。”
“止血钳。”
“纱布。”
隔着帘子的缝隙,阮沅只能影影绰绰看见里面的秦亦峥一直弯着腰在忙,时不时吩咐小卷毛给他递工具。
“这个好了,已经在输液了。”秦亦峥掀开帘子出来了,身上的手术服上都是血迹。他像一只陀螺,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去看其他伤员。
阮沅从未看见这样的秦亦峥。他戴着口罩,阮沅只能看见他乌黑的睫毛,沉沉地压下来,在脸颊打上一小片阴影,他聚精会神地检查着伤患的创面,银光闪闪的器械在他手指之间飞舞,那一双手,和他装弹夹、检查飞机仪表一样的灵动,却又带着点什么不同的东西。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她看的太专注,连南嘉鱼他们什么时候走开了都不知道。
等到替所有的伤员处理好伤口,再次检查了取子弹的那位老兄状况平稳,秦亦峥才脱去手术服,他正要去洗手,小卷毛却期期艾艾地过来说道:“您真棒,我会好好用功的,争取能像您一样,做一个出色的医生。”
医生吗?秦亦峥有些发愣,当年负气从学校出来以后,他已经打算一辈子背着“杀人者”这个枷,他垂眸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不敢相信他刚刚重新拿起了手术刀。
小卷毛见他没有答话,反而是这样奇怪的反应,之前好容易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又滑了下去,有些难堪的低下了头。
阮沅知道秦亦峥这一晚上看上去水波不兴的,其实心底怕是就跟坐过山车似的,笑着上前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提醒道:“人家孩子都被你吓着了。”
秦亦峥这才如梦方醒一般,他看向对面的男孩,朝他走近了两步,在小卷毛惊疑不定的眼神里,他微微勾了勾唇角,只说了两个字:“加油。”
小卷毛两颗绿眼珠一下子像被点燃了一样,噔噔跑到伤员病床前,看护去了。
秦亦峥脱下无菌衣,洗了手,缓步走向阮沅。阮沅则张开双臂,像投林的小鸟一样,一头扎进他的怀抱。
“我爱你。”
“我爱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说出了相同的话语,声音撞在一起,仿佛有无数晶亮的东西溅出来。
相视一笑里,秦亦峥拉住阮沅的手,他突然很想把她拉进他曾经觉得不堪回首的那些读书岁月——“我从未想过这辈子还有重新拿起手术刀的时刻。谢谢你,阮沅。除了你,没有人能让我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