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仿佛是一瞬间来到的,前一日春天还鲜活着,榴花还在枝头,小荷未露尖尖,人衣单袷,时闻晚莺,后一日天气便一下子热了起来,
因为阮咸的经济制裁,阮沅破天荒的有了紧迫感,总觉得阁楼上什么时候第二只靴子就会掉下来,董事会说起来还不是操控在阮咸手里,什么时候把那些肥头大耳的大股东召集起来开个会,她的主编头衔还不是阮咸上下嘴皮一磕就给撸了。以她的学历背景和从业经验,当然不可能找不到工作,可问题是以她现在做到的职位,蔺川可有杂志社敢用她?对阮沅而言,每日里不工作,只能喝茶逛街做美容的全职太太生活根本就是噩梦一样的存在。思来想去,阮沅决定自己做一本双月刊的旅游杂志,叫《行者》。创业基金秦亦峥本来想全出的,奈何阮沅不同意,只同意他出一半,她自己忍痛卖了几只包和几件珠宝,凑齐了钱。
草创之初,她可没那么多闲钱养闲人,只招了几个编辑,每个人都是身兼数职,连她自己也是披着好几个马甲,精分一般,一会儿写选题安利某个小众的旅游景点,一会儿装愤青吐槽国内旅游业管理混乱,主编身先士卒,薪水足够优厚,每年还有出国旅游的福利,倒也把人留住了。
秦亦峥也都被她抓了壮丁,硬是给他起了个“八绝妙僧”的花名,这花名脱胎于古龙小说《楚留香传奇》里的七绝妙僧无花,又嫌弃无花收梢不好不吉利,阮沅扒拉着手指,硬是给秦亦峥总结了八绝——长相、气质、搏击、枪法、书法、医术、厨艺和床上功夫,八样都绝无仅有,故曰八绝。秦亦峥真是哭笑不得,可怜他长这么大也没正经写过什么文章,现在女朋友命令自己主笔写神话传说和宗教方面的专栏,还不给他发稿费,真是愁得头都大了。
如今旅游杂志并不好做,做中高端的旅游杂志就更不容易。国内的热门旅游景点,任你天花乱坠巧舌如簧,都吸引不了中产及以上阶级的目光,有钱人嘛,在他们眼里,凡是人多的地方,就堕落成了烂大街。小老百姓一生去个马尔代夫巴厘岛也就为拍个婚纱照度个蜜月什么的,但凡去了没有不在社交圈里昭告天下的,可这有钱人去了这些热门国度和景点,都不好意思发个朋友圈定位,你让他们和升斗小民一起排队拍照什么的,在他们看来简直是折辱。他们要么爱去一切用钱来过滤人群的“清净”地方,要么就爱个猎奇。
创刊号的主选题因此一直没能定的下来。说来也是巧,伍媚受阮沅所托,时不时给她介绍点赚快钱的活计。正好蔺川旅游频道准备拍一部东非动物大迁徙的专题片,正在找独立摄影师合作,伍媚便把消息告诉了阮沅,问她可愿意接这个活。
东非,她只去过塞舌尔、马达加斯加、毛里求斯这三个岛国度过假,动物大迁徙听上去倒是个不错的选题。可是心底又隐隐有些芥蒂,动物大迁徙,搞野生动物保护的谢静蕙去过吗?秦亦峥陪她去的吗?故地重游会不会让幽灵重现?阮沅便没有一口应承下来。
伍媚也多少知道她心里的疙瘩,只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我建议你和秦亦峥商量一下”便挂了电话。阮沅也想起除夕夜秦亦峥对她说的话,拿定主意,中午吃饭的时候问清楚吧。
两个人在离阮沅杂志社不远的西餐厅吃午饭。阮沅一面用叉子搅这盘子里的意面,一面开了口:“伍媚给我介绍了个活,蔺川旅游频道在找独立摄影师,去东非那边拍动物迁徙的专题片。正好杂志创刊号也却一个核心选题。我想接下来,算是公私兼营吧。”
“你想去便接下来好了,不过我会陪你一块儿过去。我当雇佣兵那会儿,在内罗毕执行过任务,那儿现在即使繁华得多了,可并不安全,治安比较差。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过去。”秦亦峥语气平静而坚定。
阮沅手里的叉子顿了顿,觉得到了嘴边的话又有些窒住了。她放下叉子,拿起水杯,抿了口柠檬水来掩饰自己有些纷乱的心情。
秦亦峥将她一连串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底微微一叹,便主动又开了口:“这个拍摄主要是在肯尼亚马赛马拉还是在坦桑尼亚塞伦盖蒂?我听你表哥南嘉鱼说过,这几年去肯尼亚那边看大迁徙的人越来越多,人类活动已经影响动物了,倒不如在塞伦盖蒂那边,清净得多,拍出来效果也更好一些。正好虞z产假也歇得差不多了,我也可以当甩手掌柜,和你一块儿去见识一下。”
秦亦峥这么不动声色的一番话成功让阮沅的心情再次雀跃起来。
“那我待会儿和那边联系一下吧,看看他们的安排,如果他们一定要在肯尼亚那边做主场,我们就自己过去拍。”
下午阮沅问伍媚要了旅游频道负责人的号码,对接了拍摄事宜。对方表示现在正好是动物迁徙到肯尼亚和坦桑尼亚交界的地方,兵分两路倒是可以,只是坦桑尼亚那边酒店、通信、导游各种费用都远远高于肯尼亚,他们只能承担和肯尼亚拍摄相同的基准费用,超出的部分由摄影师自行买单。另外,因为主场在肯尼亚,且有一个女主持人跟着去,聘请的保镖数量有限,不可能单独分拨一个给阮沅,要求她自己承担安全风险并且签订免责合约。阮沅心道带着秦亦峥,要钱有钱,要打能打,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爽快地直接去了电视台签了合同。
因为秦亦峥有太过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收拾行李的任务就落在了他身上,阮沅则负责收拾她要带的相机、摄像机和夜视拍摄仪。
两个人从蔺川起飞,到达乞力马扎罗机场是第二天早晨,非洲大陆的和煦阳光和来自印度洋的清新海风让阮沅忍不住欢呼了一声。秦亦峥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领着阮沅到了停机坪,那儿有好几架小型飞机在等,不少栗头丽椋鸟在机场草坪上蹦蹦跳跳找食物吃。阮沅赶紧拿起相机拍起来。
等她拍好了,秦亦峥径直走向一架迷彩绿的小型机,驾驶座位跳下来一个黑人,态度非常谦恭地请两个人登了机。阮沅知道,这是秦亦峥通过自己在俄罗斯当兵时认识的朋友,借的飞机,目的地是塞伦盖蒂国家公园附近的四季酒店。
两个多小时的飞行时间之后,飞机降落,黑人驾驶员又领着二人去了酒店停车场,在一辆改装过的迷彩色“陆地巡航舰”之前,他停下脚步,按下钥匙,打开了后备箱。后备箱里面放着好几个黑色手提箱。他报了六个数字,将车钥匙交到秦亦峥手里,用英语说道:“秦先生,手续主人已经都帮您办妥了,建议的游览路线也已经输入了导航系统,您可以自行驾驶游览车进行观光旅游,希望您二位享受这一次的坦桑尼亚之旅。”说完还附赠了一个微笑,一口白牙简直晃眼。
“替我谢谢你的主人。”
黑人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阮沅好奇地屈指敲了敲手提箱:“里面是什么?”
“枪和子弹。”
“有这个必要吗?”阮沅撇嘴道。
秦亦峥笑笑:“手里有枪,心中不慌。”
去酒店大堂登记的路上,阮沅看见飞机还停在停机坪上,便随口问了句:“怎么飞机还在?”
“飞机这些天也留给我们用,你不是要航拍吗,在飞机上拍比热气球上效果好多了。”
阮沅这才想起来身边这位仁兄也是会开飞机的,她摸了摸下巴,坏笑道:“别的男人只会打飞机,你却会开飞机,真是佩服佩服。”
秦亦峥瞥她一眼,依旧八风不动的模样:“我也会打飞机的。还打下来不少。”他说的是实话,毕竟当年在部队,他可没少开飞机。
阮沅瞪她一眼,默默地闭了嘴。
到了房间,两个人冲了澡解乏,然后去餐厅吃午饭。
因为来之前做了功课,运气好的话,在酒店就能看见花豹啊狮子啊之类的大型猛兽。阮沅吃两口饭,就把望远镜拿起来四处看一看。秦亦峥怀疑这会儿在她的食物里放个虫子,她也会一口吃下去。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他正要开口,阮沅忽然大叫起来:“我看见了豹子,在树上,上面好像还挂着什么东西。”
秦亦峥也站起来,拿起望远镜朝着阮沅示意的方向望去:“是一头开肠破肚的羚羊。猎豹藏在树上当午饭和晚饭。”说完,他忽然轻轻拍了拍阮沅的肩膀。
阮沅狐疑地转过头,却看见秦亦峥用手指了指离他们不远处的草丛。
那儿,一头大草原猴正背朝着他们,撅着屁股在拉粑粑。
阮沅噗地一声笑出来,“oh,shit!”不忘给随地大小便的大草原猴拍了张特写。因为调焦的原因,猴子某个部位在镜头里特别清晰,她拿胳膊捅了捅秦亦峥,故意问他:“那两个蓝色的球球是什么啊?”
秦亦峥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blue ball啊。”
阮沅哪里会不知道这大草原猴 s□□annah monkey 还有另一个名字,就叫蓝蛋蛋猴,以巨大的蓝色□□而著称,所以很多人管他们叫blue ball。每次调戏秦亦峥都占不到便宜,气死人了,她恨恨地踩了他一脚,拿着相机躲远了。
吃过午饭,两个人收拾了东西,便开着“陆地巡航舰”出去拍摄了。
车顶棚被升起来,车窗被降下来。风从阮沅的发间穿过,身边是秦亦峥,在开车。远处高大的金合欢树在阳光下愉快地招展着枝叶,猴面包树顶着圆溜溜的脑袋,车轮从鼠尾栗和马唐上碾过,发出疏朗的声音。彩虹飞蜥在草丛里快速地移动。斑马在绿色的草皮上踱步,石头上蹲着几只蹄兔,树枝上还有叫不出名的五颜六色的小鸟,这是属于安宁平和的时刻,阮沅手里的相机简直一刻不得闲。她正要拍一只互相舔毛的鸟儿,却好运气地看见一只紫胸佛法僧停歇在了枝头,忍不住激动地喊秦亦峥:“八绝妙僧,我看见你弟弟了。”
秦亦峥眯眼瞧了瞧,修长的手指遥遥一点紫胸佛法僧头顶上石绿色的羽毛,含笑看住阮沅:“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阮沅哈哈哈大笑起来:“秦亦峥,你越来越坏了。嘲笑你弟弟戴绿帽啊。”
秦亦峥嘴角微勾:“我弟弟是只鸟,那你是什么?鸟婆娘?”
阮沅耳朵有些发热,羞恼地啐他一口:“谁是你婆娘,难听死了。”
秦亦峥只是微笑,也不与她再闹,再次徐徐发动了汽车。
没有开出多远,阮沅发现这片土地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安宁和血腥总是离得那么近。
几只秃鹫正在享受着的食物,看骨架似乎来自于一头角牛,皮肉内脏早已经被几轮猎食者吃了个干净,锋利的喙正在啄食着骨架上残余的肉丝。
再远处,阮沅看见了一小群狮子,有公有母,还有未成年的幼崽,大概是一个族群。母狮正在狩猎一只落单的牛羚。
牛羚大概也知道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发足狂奔,四蹄在地上掀动细小的尘埃。母狮眼神坚定,一直追随着猎物,没有半点游移。矫健的身体在奔跑中形成一道流动的线,充满力和美。在某个拐点,母狮凌空一跃,从侧面截住牛羚,她避开牛羚的弯角,从下颚偏外处下口,咬住了牛羚的喉管,鲜血涌出来,将母狮脸上金黄色的绒毛都染成了血红。牛羚抽搐了几下,终于轰然倒地。母狮这才慢条斯理地伸出舌头将嘴周围舔了一圈,血色变淡,母狮嘴周的毛变成了一种浑浊的褐色。
两个人在车里注视着这场杀戮,它无疑是残酷的,食物链上游的物种只是为了吃饱肚子,下游的动物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莫名的,围观者又觉得肌肤起粟,血流奔涌,仿佛被这充满丛林法则的铁血之美所震慑,于是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有风吹过脸颊,非洲草原的风和别处不同,那是一种非常旷远的风,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却并不因此而变得风尘仆仆,反而有种特别的清冽。
半晌,秦亦峥才轻声说道:“刚认识你那会儿,我就老有一种感觉,觉得你就跟狮子一样漂亮、精神,金光闪闪又威风凛凛。”
阮沅觉得脸颊有些发热,这好像是秦亦峥第一次这么直白的夸她呢。但抬眼再看看远处衔着尸体的母狮,刚刚完成猎杀的母狮身上都是尘土和草梗,还有血迹,看上去也很疲惫的样子,实在很难承认“漂亮、精神,金光闪闪又威风凛凛”,阮沅甚至怀疑该不会是秦亦峥觉着她的皮肤不是主流审美中的白皙,所以才觉得她和狮子相似吧?她还没开口,却见那有着长鬃毛的雄狮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劈爪从母狮口中夺下牛羚,半点不客气地撕开肚肠,独自享用起来。而母狮只是安静地退到幼狮身边,趴伏下来。
“哼哼。”阮沅登时来劲了,斜着眼睛睃着秦亦峥,怪声怪气地说道:“难怪说我像母狮子呢,看来这是你的理想生活啊。嗯,我印象里狮子好像还是一夫多妻制吧?”
秦亦峥难得产生了一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叹了口气:“我不会像公狮子一样,抢夫人辛苦猎来的食物。生为男人,怎么能让夫人冲锋陷阵,自己龟缩在后面,还抢夺夫人的胜利果实。”
他左一口夫人右一口夫人的,阮沅只觉得心脏有些不争气地跳得快了,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又去摆弄她的摄像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