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就这样来了。
阮沅不算是纯种的中国人,是以并没有守岁过春节这类的习惯。
早晨醒过来,她想起昨天一天的约会,吃了他朋友的私房菜,尝了蔺川的小吃,晚上秦亦峥说不能第一天约会就让女朋友尽吃街边摊,带她去敦刻尔克吃法餐。
敦刻尔克是什么地方?是阮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她阮大小姐的产业。于是阮沅趁秦亦峥开车,偷偷给餐厅经理发了信息,让他待会儿装作不认识她。
到了餐厅,她尽挑贵的点,经理乐呵呵的,估计是觉得大小姐开了窍,从哪儿找了个钱多人傻的主,大宰一顿来了。
不想结账的时候,她却像电影里幕后boss一样,帅气地挥挥手,给秦亦峥免了单。虽说她的潇洒让经理心头滴血,但能换来秦亦峥一个吃惊的表情,也算值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昨晚的玩笑已经变成了齐整的报告,甚至连他们昨晚吃了伊比利亚火腿挪威三文鱼黑松露鹅肝喝的什么酒甜点是什么都已经呈上阮咸的案头了。
阮咸当然关注敦刻尔克的消息,早在阮沅去蔺川那天他就交代下去了,当然既不能让下面的蠢货们觉着是兄妹争权,他在提防着阮沅;又不能让任何人发觉他对阮沅有不一样的心思,于是他便打着阮正义的幌子,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似乎一切只是一个孝顺父亲关心妹妹的兄长,因为鞭长莫及才有此举动,总之,一切都在那个刚刚好的程度之内。
他甚至还微笑着与餐厅经理通了电话,嘴上也是轻柔舒缓的调子:“女生外向啊,阮沅又格外淘气些。”
只是放在扶手的那只手,那雪白的羊肩一样的手却痉挛似的颤抖着,青绿色的静脉在皮下暴突出来,仿佛随时会突破表皮的地下河流。
他本就生得阴柔,面无表情的时候,雪白的一张脸配着一动不动的琉璃蓝的眼珠,仿佛是没有生命的精致人偶,唯有额角的筋在他脸上一牵一牵地跳动着,才让他有了丝活气,站在墙角的穆觉得这样的阮咸格外可怕,几乎像是宗教传说中阴鸷的邪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一声叹息,那叹息声像最轻渺的烟雾,穆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女大不中留啊。真是伤脑筋呐。”
“呵,看来有的人真是太闲了,得给他找点事做了。”阮咸细长的手指在桌边上叩了一段旋律,“先给苏浙打个电话吧。”
对巴黎的这段小插曲全然不知情的阮沅此刻还陷在粉红色回忆之中,想到秦亦峥,她忍不住一个人抱着被子又傻笑了会儿。
虽说很想时刻和他粘在一起,但他今天应该要去舅舅家吃饭的吧。想到这里,阮沅收回了摸手机的手。
秦亦峥此时也正握着手机,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阮沅他今天中午要去谢家吃饭。昨晚气氛太好,他不忍心煞风景,没有开口。可是现在,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秦亦峥觉得杀人都没这么为难过。
他觉得自己是一条河,本来已经快干涸了,所有流经的风景于他,都是烟云,谁晓得会重新春来涨绿波,有了牵绊,河岸的风景便都映上了心头。除夕是家宴,谢静蕙已经离世,他和谢家人已经没有任何干系,何况又有了阮沅,他是不该去的;可是伯父、伯母将他看做是半子,若是没有发生那个悲惨的故事,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私心里,他并不想去谢家赴宴,可是他能说不去吗?
以阮沅的脾气,知道了大概又要生气,他实在不想惹哭她,可是他又不愿意欺骗她,出于男人某种可笑的自欺欺人心理,秦亦峥选择了沉默。
低头看着地上的各色礼盒,是几周前就让助理备下的,秦亦峥吐出一口浊气,弯腰拎起这些礼盒,开车去了谢家。
金桂苑三单元谢宅里,谢静姝还拿不定主意到底穿什么。床上乱七八糟摊了一床的衣服。母亲卢雨芳站在门口,眼神复杂。半晌才开口道:“明天才是过年,你折腾什么?”
“妈,快来帮我参考一下,我是穿这件浅蓝的还是白色的。”
半晌才传来一句,“穿白色的吧。”
谢静姝知道自己其实穿红色更好看些,可是毕竟姐姐死了,虽说已经好几个年头了,可是秦亦峥毕竟是奔着姐姐的关系才过来的,她穿得红彤彤的不大好。不过不要紧,总归是有机会穿红的。愉快地换上白色的大衣,谢静姝一面将多余的衣服挂进衣橱,一面哼起了歌。
卢雨芳有点恨小女儿沉不住气,忍不住出言提醒:“你收敛点,女孩子要端着知道吗?”
端着?她的意思是自己举止轻浮,没脸没皮地倒贴秦亦峥吗?谢静姝心底某个幽暗的角度仿佛被突然踩了一脚,她冷笑了一声:“女孩子要端着?妈,你可别忘了,当年可是姐姐追的秦亦峥。真像仙女一样端着,还轮得到她,她长得还不如我呢!”
卢雨芳这下不吭声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随你吧。”
似乎被母亲语气里的悲伤触动,谢静姝主动上前,揽住母亲的胳膊,换了撒娇的调子:“妈,你得帮我啊。姐姐能做到的,我也可以的。”
卢雨芳想奉劝小女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门外,秦亦峥看着谢家黑沉沉的防盗门上的鲜红的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墨汁酣畅,显然是新写不就,应该是谢国华的手笔。谢国华是蔺川重点中学二中的校长,写得一手好书法。妻子卢雨芳则是一名小学教师,业已退休。
深吸了一口气,秦亦峥按响了门铃。
迎接他的是谢静姝灿烂的笑脸:“姐夫,快进来。”
谢家夫妻也跟在女儿身后,看见秦亦峥手里的礼盒,卢雨芳有些嗔怪地看他一眼:“人来就行,带什么东西。”
秦亦峥笑笑:“应该的。”
寒暄了几句,女主人很快又吆喝道:“你们男人去喝茶下棋。小姝,来厨房给我帮忙。”
两个男人听话地去了书房下棋。谢静姝却一会儿来添茶倒水,一会儿来送果盘,像只白粉蝶一样飞来飞去。
谢国华板起脸:“去厨房帮你妈的忙去。”
小女儿的那点心思,他何尝看不出来,只是大概和秦亦峥同为男人,对一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心思,那是看得清清楚楚。落下一子,谢国华叹息道:“让你见笑了。”
秦亦峥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静姝还小。”
两人下了几局,秦亦峥不在状态,棋力明明高出谢国华一截却冷不丁尽出昏招。
谢国华猜到他大概是不自在,只好故意瞪眼睛:“小秦啊,你给我放水也不是这个放法。我眼睛是老花,但还不瞎。”
秦亦峥抱歉地笑笑:“好久不下了。”
这句话似乎勾起了谢国华的回忆,这个中年男人忍不住喃喃道:“是啊,好久不下了。”
话音刚落,谢国华似乎觉得在今天作此哀音不合适,索性伸手把棋盘上的黑子白子全数搅乱了,“走吧,出去看看你阿姨忙得怎么样了。”
桌上鸡鸭鱼肉已经摆满了一桌子,还温了黄酒。而卢雨芳还在往厨房里忙活。长女去世那年,卢雨芳头发白了大半,大概是为着新年,染了头发,沉甸甸的黑发刊的秦亦峥觉得眼睛有些刺痛。
“菜太多了,太费心了。”
谢国华拍拍他的肩膀,“你能来,我们就很高兴了。”
“好了好了,菜齐了。”卢雨芳把春卷端上来,又招呼大家落座。
席上气氛明明是欢快的,可是秦亦峥却无端的觉得沉重,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昨日和阮沅在一起吃的那几顿饭,那样的轻盈和自在。
交谈声、碗筷的碰撞声、酒杯轻碰声都被困囿在温暖的四居室内。没有人会听见楼下砰的一声。
砰。一辆旧桑塔纳撞上一辆黑色的宾利轿车。宾利左侧屁股上的漆面被剐蹭掉了好大一块。
不想那车主居然没有一脚油门逃窜走,反而下了车,一脸焦急地拉住一旁的路人:“您也是这个小区业主吧,这辆豪车是谁家的,您知道吗?”
被拉住的大妈仔细地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你这个人是不是傻,还不快点走,这种好车是你赔得起的吗?”一面又推他:“快走快走。趁这会儿没什么人。”
年轻人哭笑不得,“大妈,做人可不能这样。”
“你这个人,真是拎不清。脑子不清爽。”大妈叹气,“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报纸上天天写,豪车的一块漆可以让人倾家荡产。你都不看报纸的?”
年轻人笑笑,也不接话,反而跳上花坛,扯着嗓子喊起来:“蔺ag909q是哪位的车?麻烦车主出来一下。”
这么一叫,原本只顾自己走路的行人们都停下来,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个中年男人不太确定地看了眼宾利,犹豫道:“好像是我家楼上人家的女婿的。我也不太确定。要不你打电话报警看看。”
“那麻烦大哥你带个话,请车主下来一趟。”年轻人一面说话,一面给男人敬烟。
他长得白净清秀,说话又带三分笑,还懂礼貌,中年男人点点头,算是揽了这事。
门铃又一次被按响了,坐在下首的谢静姝开了门。
“您好,我是你们楼下的,刚刚外头,楼下有一辆宾利,牌照是蔺ag909q,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家的?”
秦亦峥起了身:“是我的车。怎么了?”
“您随我去看看吧。”男人有心替下面的小伙子说道说道,怕人多嘴杂,尤其是家里女人扯进来,计较起来难说话,便也不说破,只请秦亦峥下楼。
谢国华也站起来,“我和亦峥下去吧。”
“我也要去。”
“你去凑什么热闹。”谢父皱眉。
谢静姝向母亲投去求救的一瞥。
“老谢——”
谢国华无奈,三男一女一起下了楼。
或许是看戏不怕台高,围观人群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比先前又多了些。
秦亦峥眉头不由蹙了蹙。
“这车是您的吧?”年轻小伙主动走上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车是借的别人的,不大熟悉,不留神撞您车上了,屁股那块要重新做漆。因为我不是车主,您看咱就不走保险成不?”
秦亦峥只瞥了眼自己的车尾,淡淡道:“没事儿,我自己处理就行。你走吧。”
“不行不行,虽说您不缺钱,但这祸是我闯的,我怎么也得负责。”小伙子一面说话,一面从羽绒服内兜里摸出钱包来,“您这车太好了,一个面做漆大概要多少钱我也不大清楚,您报个价,我把钱给您。”
周围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有说小伙子傻缺的也有说他善良的,自然还有人夸秦亦峥人才出众不知道哪家姑娘如此有福气的。
秦亦峥天性里不喜欢这样的人声鼎沸,会让他觉得危险和失控。
“不用了,一点小伤而已。”说完,他看向谢国华,“回去吧。”眼睛却不动声色地将周围的人群扫视了一遍。
“哎,您这样,我于心不安啊。”小伙子伸手欲扯秦亦峥的袖子。
谢静姝有点不耐地上前一步,“你这个人好生奇怪,说了不要你赔钱了,你怎么还缠着不放。”
小伙子也不生气,只憨厚地一笑:“我这不是心里不踏实吗。”
谢国华打圆场道:“这样吧,你丢个二百块钱意思一下就行。”
小伙子还想说什么,但对面秦亦峥研判的眼神让他心里发憷,也不敢再说什么,乖觉地掏出了二百块钱。
秦亦峥收了钱,总算得以脱身。
三人回屋的时候,谢静姝还有点气不过,“我看这个人就是故意的,反正小区里有监控,他知道逃不掉,索性以退为进,故意搞得沸沸扬扬,这样我们被舆论逼着,也不好跟他计较什么。”
秦亦峥没有接话,若当真只是如此便好了,多年刀头舔血的生涯锻炼了他的直觉力,他总觉得此事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