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亦峥带阮沅去了蔺川的老城区。老城区的路面不似新区那般平整宽阔,饶是秦亦峥尽拣好路走,也不免要上下颠簸两下。于是阮沅便趁着某个颠簸的当儿,伸手抱住了秦亦峥的腰。秦亦峥倒是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阮沅抱住的不是他的腰,而是一截树干,可是坐在行李架上的阮沅却觉得一颗心仿佛随着这些坑坑洼洼而起伏雀跃。
冬日中午的阳光暖洋洋的,阮沅将脸埋在秦亦峥宽阔的背上,细腻的羊绒贴在她的脸上,似乎鼻尖就是他的气息,明明是不用香水的人,可是阮沅却觉得闻见了他的味道,冰晶、雨水、花岗岩、沉香和雪松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自行车在小巷之间左转右拐,这一带都是蔺川的旧式民居,白墙黛瓦里间或探出几枝腊梅来,因为明天就是除夕,不少人家门上已经贴上了对联、年画,偶尔还能看见廊下悬挂着的鸡鸭鱼肉,充满着烟火人间的气息。
随着秦亦峥两条长腿在地上轻轻一点,自行车徐徐减速。他扭头对阮沅说道:“我们先吃午饭。”
阮沅下了车,有点狐疑地看着眼前不大的民居,“这儿是吃饭的地方?”连招牌都没有。
秦亦峥点头:“一个朋友开的。他手艺很好。”
阮沅将信将疑地踏进门槛,不大的一间屋子,里面人居然不少。秦亦峥径直朝里头走去,阮沅亦步亦趋地跟着,一面打量略显油腻的八仙桌,桌上名叫“清凤”的山寨抽纸和桌下啃骨头的土狗。
“哟,哪阵风把我们秦大官人吹来了?”
说话的是一个光头胖子,笑眯眯得像个弥勒,可是偏偏一双鹰眼里精光四射,阮沅直觉胖子身上有种和秦亦峥相似的东西。
“又胡咧咧。”秦亦峥嘴角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介绍道:“阮沅,这就是老板,也是大厨,赵三哥。”
阮沅连忙喊人:“赵三哥好。”
胖子笑起来,揶揄道:“原来是好大一阵春风。”
秦亦峥只是笑笑。
“呶,今天的菜谱。”赵三手指朝身后点了点,“你晓得的,我这儿每天只做黑板上的菜色,甭管是谁来了,天王老子嫡亲兄弟都一样。”嘴上说着,眼睛却瞟了瞟阮沅。
阮沅当然知道这话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不过摊上阮咸这样的哥哥,她早已经习惯牛人有点怪脾气了。是以她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就认真看写在黑板上菜单,黑板上字迹劲瘦漂亮得紧,根本没法想象出自一个胖子之手。
“你看看想吃什么?”
“爽口白菜、酱爆鸡丁。”阮沅爽快地报出了菜名,眼睛一睃,瞧见旁桌上的一道菜,大概是上桌后才浇上了大勺的热油,大块的红色块状物在热汤里颤巍巍地哆嗦着,鲜香扑鼻。
“人家吃的那是什么?毛血旺吗?好香啊。”阮沅扯扯秦亦峥的胳膊,“里面的东西和那人丢我的好像。”
赵三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意却收了,似笑非笑地睇着秦亦峥:“兄弟,你这女朋友刚出炉的吧,业务还不熟练啊。”
阮沅并不知道秦亦峥不吃动物的血制品,所以有点不明白赵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秦亦峥倒是容色不变:“是毛血旺,你说的那是猪血,怎么样,要尝尝吗?”
“猪血?”阮沅有些嫌恶地摆手:“那算了,你看看还要点什么。”
秦亦峥点了两道菜,便和阮沅找了张桌子坐下。
赵三去了厨房,阮沅忍不住问秦亦峥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秦亦峥只好说了实话:“我不吃猪血鸭血这些动物的血制品。”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会联想到人血,不大舒服。”
阮沅却有些无措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脸上的神情仿佛考砸了的小学生,满是懊恼慌张。
秦亦峥截住她的自责,正色道:“阮沅,我们有很多时间。”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叫阮沅眼眶微红,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了活跃气氛,秦亦峥又主动说道:“赵三哥是我做雇佣兵时认识的朋友,一直想金盆洗手,但是进了江湖,并不是想离开就可以离开的,后来我帮了点小忙,他总算达成了自己的理想,做一个厨子,开一家馆子。”
越是深入接触,阮沅越是发现秦亦峥的可贵。有些人会把举手之劳夸张成弥天大恩,可他却永远轻描淡写,“帮了点小忙”,又想到之前他千里迢迢把孩子送到周齐光手上,忍不住感叹:“你人真好。”
秦亦峥听到这话,不觉胸腔微微震动,脸上表情也有些怔忡,只有像她这样爱他的人,才会觉得他这样满手血腥的人是个好人吧?为了掩饰失态,秦亦峥低头抿了一大口茶水,再抬起头来,竟然难得开起了玩笑:“这是给我发好人卡吗?”
两个人正说笑着,菜很快上桌了。就是最普通的白瓷盘、白瓷碗,有的边沿还有一两个轻浅的豁口,可是大厨手艺委实高妙,竟然让人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白菜芯子上面微撒盐和花椒油,浇了点的芥末墩,口味清爽解腻。酱爆鸡丁,是用甜面酱和黄瓜丁爆炒的鸡脯肉,非常滑嫩。秦亦峥点的酸汤鱼也异常美味。
尽管环境嘈杂,阮沅却吃得十分香甜。她并不像阮咸那样吃饭讲究格调,厨子食材餐具酒器就不用说了,甚至连佐餐的音乐是勃拉姆斯还是李斯特都有讲究。她是只要味道好,苍蝇馆子也无所谓,不知道被阮咸吐槽过多少次“千金小姐的命丫鬟的身子”。
秦亦峥也有点吃惊,“倒是没想到这样的环境你也吃得惯。”
“秦亦峥,你那是偏见。难道我每顿饭都该穿着小礼服,跟老鼠似的,那么小口小口吃东西吗?我可是职业女性,做过战地记者的职业女性。”阮沅气鼓鼓地从盘子里抬起头,瞪他。
“老鼠吃得挺多的,我们那时候没有口粮的时候,就会挖老鼠洞,能掏到粮食,老鼠烤熟了吃,味道贼好。”亲自来上菜的赵三刚好听见阮沅的话,笑呵呵地拆台。
刚端上来的是主食,滚烫的桂花糖粥,煮的非常软糯,上面浇着厚厚的一层糖浆,细碎的桂花末点缀其间,甜香扑鼻。秦亦峥给阮沅盛了一碗。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吃着饭,真是奇怪,阮沅并不觉得尴尬,反而感到宁馨,她脑子里甚至盘算起了《郎色》下一期可以搞一个专题,叫做“爱一个人,就是和他一起吃好多顿饭”,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顿饭,他们以后还会在一起吃好多好多顿饭。
“你们听说了吗,德昌公寓那儿要拆迁改造了,我连襟在住建局,说年后就动工。”
“德昌公寓那边恐怕不好拆吧,那里头以前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吓,可都是些刀头舔血的家伙,虽说都死得差不多了,但怎么说呢,不三不四的人就爱住在那儿……”
邻桌的中年男人们正在闲磕牙,秦亦峥的筷子却一下子顿住了。
阮沅也停下筷子,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秦亦峥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宽慰地朝阮沅笑了笑,将悬停在筷尖的白菜送进口中,芥末的辣味和菜芯的清甜如同瓦斯爆炸一般,争相在他的口腔和鼻腔里跑蹿。
“他们说的德昌公寓,我父亲过去就住在这儿。”
阮沅愣住了,“你父亲——”对于秦林恩,阮沅并未见过真人,只知道人在美国,做军火生意。在她印象里,军火商们似乎都是下颌长着重峦叠嶂一般肥肉的胖子,可是能和顾倾城生出秦亦峥这样的儿子,并且拒绝顾倾城娶了别的女人,这两点中的任何一点已经足以让他成为世间传奇。说对秦林恩没有好奇绝对是假话。更何况她无法不好奇风华绝代如顾倾城,在感情里无往不利的顾倾城,居然曾经会被一个男人放弃。可这是他的家务事,他不说,她永远不会主动问。
秦亦峥却答非所问,“赵三哥家的秃黄油拌饭是一绝,明年秋天带你过来吃。”
明年秋天。这是承诺也是期许吧。阮沅忽然觉得心尖上开了花,忍不住笑起来,“好,明年秋天我们来吃。”
吃完主食,秦亦峥去结了账。两个人刚出门,秦亦峥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忽然说道:“德昌公寓离这儿不远,陪我步行去看看,可好?”
对于秦亦峥提出的要求,阮沅怎么会说“不”。
两个人就这样信步走了过去。
说是德昌公寓,其实不过是几幢旧楼,剥了色的墙面乌漆嘛黑的,街边开着各色快餐店,不过此时都关门大吉,糊在卷帘门上的“福”字大概是没贴牢,被风卷开了一角,可怜兮兮地鼓荡着。还有些店面大概是夏天卖麻小,冬天卖羊肉,两块招牌在门前并排立着,有种黑色幽默的感觉。玫瑰色招牌的“芳芳按摩”“小红理发店”似乎还在营业,粗服乱发的女人穿着珊瑚绒的睡衣,在门后和流里流气的男人打情骂俏。
这是阮沅所不熟悉的蔺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