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阮沅为《郎色》封面人物抓狂了几天之后,还是伍媚看不过去,生怕她韶华之龄就把自己拽成秃子,这才鲜有人性地主动帮忙推荐了人选——严谌。
严谌何许人也。严家三公子。严家是红色贵族,严谌的大哥严谦中将,是蔺川军区的现任副司令员,严谌的二哥严谅,是国防重点实验室的总负责人,搞军工研究的,家里的诸亲六眷也几乎都是穿军装的。只有严老的这个幺子严谌,算是个异类,16岁就留学剑桥,在国王学院念法学,被导师誉为前途不可限量的他却在毕业前夕放弃了学位,说要改念哲学。据说当初为了他的这“疯魔”,严老气得拿着家法赶去了大不列颠,扬言要抽到小儿子头脑清醒不成,结果是藤条抽断了,严家的这个幼子一瘸一拐地跑去参加了研究生入学考试,念了mphil,然后又不过瘾一般念到了ph.d.。
现年40岁的严谌是依然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贵公子,在蔺川外国语学院任职党委书记。未婚,单身,无任何来从过密的女友,以至于他的性取向又成了圈子里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阮沅虽说初来乍到,但好歹对于蔺川城里老牌世家和新贵都做了一番功课,对于严谌的背景也有所耳闻,虽说知晓伍媚神通广大,可是蔺川这个城市,伍媚也不过就早她大半年才来,何况对方又是出了名的低调。
伍媚显然听出了阮沅语气里的不确信,当即意味深长地一笑:“都说每个男人心中,要么有一座断背山,要么有一道白月光,严伯伯的白月光就是你的顾姨。”
顾姨……顾倾城……他的母亲……阮沅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蜷缩起来,她绝望地发现,没有用的,但凡只要和那个人扯上一丝联系,哪怕只是一个“秦”字,都可以轻易叫她心绪不宁。
电话那头伍媚让阮沅记下采访时间,阮沅捏着笔,心不在焉地应着,连时间记错了都不知道。
采访的那天是个微雪的天气。阮沅去了蔺川外国语学院,因为已经是寒假,她寻思着学校也没几个人了,便也没有舍近求远去地下停车场,而是将她的奔驰g55径直停在了离行政办公楼最近的一个老旧的防空洞门口。在车里久等伍媚不来,电话又打不通,她只好一面腹诽着好友的不靠谱,一面自己挎着相机,提着包去了严谌的办公室。
规规矩矩敲了门。很快有人开了门,一个穿着珠灰色衬衣气质儒雅的男人站在门后,微微折着眉头看住阮沅:“您是——”
“严书记,您好。我是《郎色》杂志的阮沅。”自报家门的间隙里阮沅不忘打量严谌的眉眼,原先她对严谌多少还存了几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疑虑,此刻一见,她不得不承认,严谌是那种格外受时光优待的男人,瘦骨清相,叫人情不自禁联想起陈老莲墨笔点染出来的一枝梅花,俊逸里又不失浑厚。
“约的时间不是三点半吗?”严谌神情有些疑惑。
阮沅下意识地抬腕看了看手表,堪堪才两点半。又想起自己接电话时的状态,她有些窘迫地抓了抓自己的短发:“呃,是我记错了。严书记,对不起,那您先忙,我一个小时后再来。”
严谌看了看变得绵密的雪花,侧身做了个“请进”的姿势,“外头下雪,进我办公室等吧,还有两个客人。”
阮沅刚想拒绝,然而只是一个抬眸,顺着严谌身侧的方向,在距离她只有□□步的地方,在严谌办公室的沙发上,她看见了秦亦峥,而他的身畔,还坐着一个女生,齐眉刘海下是一张和谢静蕙十分相似的桃心脸,阮沅觉得自己仿佛被人突然被丢进了白茫茫的雪原,她听得见自己的高跟皮靴在大理石地面上叩击出的清脆声响,听见中央空调制暖时的嗡鸣声,听得见严谌对她说“请坐”的声音,可是她是怎么在与秦亦峥斜对面的独立沙发上落座的,她却不知道了。
秦亦峥自然也看见了阮沅,从她的足响起的那一刻,她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向着他走来,他突然发觉自己居然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看她,耳畔是静姝细细的嗓音,可是她的脚步声却让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得莫名的心悸。
她在他的斜对面坐了下来,两条长腿优雅地交叠并拢在一起,严谌给她泡了一杯茶,她微笑着起身接了过来,然后打开了笔记本,低着头不知道看什么。
严谌本想给双方引见一下,可是从阮沅进门的那一瞬,他敏锐地发觉了秦亦峥和阮沅之间的不对劲,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太清楚人世间很多事根本不适合去追寻背面的来龙去脉,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来,继续之前暂停的话题。
阮沅努力将自己的视线集中在她的采访手记上,可是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来自对面方向的一切声响。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严谌和秦亦峥身畔的女生两个人在对话,什么洛色林,什么双重真理,反托马斯主义,奥卡姆剃刀……这些哲学专业术语阮沅不感兴趣,她关心的统共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可是他和她一般的沉默,就像一个在场的幽灵一般,秦亦峥只是安静地坐着,不言不语。阮沅想抬头看他,又觉得自己不该去看他,就在这种拉锯式的挣扎里阮沅觉得自己快发疯了。
明明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秦亦峥”,可是她却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控制自己奔涌的欲望,她必须用最恶毒的话语警告她自己——“阮沅,别那么下贱,对于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来说,你对他和对自己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离他远远的。”
那个长得很像谢静蕙的女生还在口若悬河地讲着,她的音色其实很不错,可是听在阮沅耳朵里,她却觉得这个两脚书橱简直比一百只鸭子还要聒噪。
“你写的论文我看了,基础确实很不错,但是我现在基本已经不带研究生了,恐怕这件事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严谌的这句话终于让阮沅的耳朵得到了清净,也是这个瞬间,她不得不承认阮咸一直信奉的“人性本恶”或许是对的,因为她很想看那张和谢静蕙相似的脸庞上露出挫败的、难受的表情。
“严书记,您是不是再考虑一下,为了做您的学生,她——”秦亦峥终于不再装菩萨,开了金口。
“姐夫,不用再说了,别为难严书记,是我自己还不够优秀,还入不得严书记的眼,我会继续努力。”谢静姝从沙发上起了身,她有些凌乱地和严谌鞠了一躬,便匆匆跑了出去。
秦亦峥只好打了个招呼也快步跟了上去。
阮沅却似被大石击中,姐夫,姐夫,难怪和谢静蕙长得如此相像,原来是谢静蕙的妹妹。而他竟然是带着女人来走后门的,这算是什么,姐姐死了,妹妹来接盘姐夫吗?对她阮沅,他永远一副公事公办的死相,到了别的女人那儿,却是十足的照顾呵护,呵呵,他的规则、藩篱、禁忌从来都只是针对她而设置的,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为什么此刻还是觉得那么难过?
更为荒谬的是,她居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可耻地潮湿了。
不,她是来采访严谌的,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阮沅,从她选择跟阮咸回家的那一刻起,她已经交付了可以顶着爱的名义干尽蠢事的权利,她还有正事要做,用力深吸了一口气,阮沅脸上已经带上了最得体的笑容:“严书记,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严谌眼神里有微微的赞叹闪过,于是他不觉带了一点淡笑地轻一点头。
“您当年为什么会放弃法学改而选择哲学?”
严谌没有想到阮沅会这般毫无铺垫地直接切入,他看着窗外愈发密集的雪花,微微出了一会儿神。
为什么会放弃法学呢?
“太多情的人不适合学法学。严谌,你不该学法学的。”喝得微醺的女子伸手在青年的脸上亲昵地碰了碰,她的秀发拂在青年脸上,痒痒的,发香、酒香随着暖湿的气息一道蜿蜒而出,仿佛夜色中一条闪烁着艳异幽光的吐信小蛇,爬进了他的心里,从此之后,鬼迷心窍。
想到这里,严谌笑了起来:“这个问题,我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因为我遇到了一些问题,法学给不了答案,所以我只好去问哲学。”
“那哲学给了您答案了吗?”
一个人为什么不爱一个人?这种问题恐怕没有哪门学科可以给出答案。
“目前还没有。”严谌依旧微笑。
阮沅有些觉得挫败,她来之前就知道今天的采访对象无论是才智还是阅历都是顶尖翘楚,又是出了名的低调,想从这种人嘴巴里挖出点什么不啻于虎口夺食,严谌之所以接受采访,显然完全只是卖个人情给伍媚,可是倘若一篇人物专访只能干巴巴地问一些诸如“您平时喜欢什么运动?看的比较多的是什么书籍?推荐一部电影”等不痛不痒的问题,还不如不做。
合上手里的笔记本,阮沅盯牢严谌的眼睛,慢慢地开了口:“严书记,我知道,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由秘密和谎言堆积起来的,你是,我也是。我们并没有什么交情,指望你对我掏心挖肺当然是强人所难,但我只希望您可以在您觉得安全的那个范围内和我讲点真话,而不是刚才那些场面话。”
严谌敛住了笑意:“阮主编,你应该知道,我从未接受过任何专访,不是我托大,就凭严谌这个名字,贵杂志这期想必不会卖得很难看。何为真话,何谓假话,阮主编的心未免也大了些。”
“我确实心大。”阮沅自嘲地一笑:“想必您刚才已经看出来了,先前离去的那位秦先生,和我是故人。我喜欢他,不,我爱他,可是他心里只有他去世的妻子,所以我放弃了他,不,或许我不该用‘放弃’这个词,因为他从未接受过我。”
“看来小乌鸦给你泄了我的底啊。”严谌从沙发上起了身:“同是天涯沦落人,看来今天不说点真话还真过不了关啊。”
“不,伍媚并没有和我说您的事,她虽然看着佻达,但其实是非常纯粹的人。当然,我不否认,关于您对顾姨的感情,我来之前就知道,作为顾姨的准继女,其实我挺怕您迁怒于我的。”
严谌这回大笑起来:“现在撵你出去也不迟。”
“别别,千万别。其实我家老头根本就没得到顾姨的心,他不过是凭着钱多——”说到这里,阮沅猛地住嘴,完了,当着严谌的面说他的女神爱钱,这下采访当真要黄了。
“我认识顾倾城有二十多年了,她是怎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严谌倒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介意我抽根烟吗?”
阮沅当即摇头。
“多情的人不适合学法学,因为法律只讲事实和证据,感情是法律的赘生物。至于哲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都有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的不满,现实生活中的困难,比如养家糊口、升学工作、恋爱婚姻都是容易得到解决的,但是关于人的本质的困惑却从来没有解决过。人类向死而生,为什么还要活着?我现在活着,下一分钟可能就死了,到底有没有凌驾在一切之上的存在?比如我们习惯称呼为命运的那种东西。人类极不完美,即使是最顶尖的那一部分人,也有着巨大的缺憾,缺憾各不相同,但是却有着共通的痛苦,比如孤独感,你不能否认一个乞丐的孤独就不是孤独,你也不能说三岁稚童的孤独感就比莎士比亚的孤独感低级。哲学用胡适的话来说,是凡研究人生且要的问题,从根本上着想,要寻求一个且要的解决,因为我有太多的困惑,所以我去研究哲学。”
严谌的脸隐在袅袅的烟雾里,有种失真的感觉,阮沅看着对面的男人,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异类,他旷日持久地爱着一个得不到的女人二十年,看着她游戏人间,看着她裙下之臣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就这么冷眼旁观,把自己活生生站成了爱情里的一尊冰雕,阮沅忽然觉得悲从中来,隔着严谌,她似乎看见了未来的自己。
她并不知道,就在她提出第一个问题时,外国语学院纷飞的雪花里,谢静姝小心翼翼地觑着自己左手边的秦亦峥,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伞柄。她多么希望秦亦峥可以从她手里拿过伞,撑开,然后和她并肩走在这漫天的飞雪里。
可是他仿佛丝毫感觉不到雪花愈发密集一般,只是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着,他个子又高,她和他之间的距离眼见着逐渐加大,谢静姝轻轻咬了咬下唇,默默地撑开了伞,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唤道:“姐夫——”
秦亦峥这才发现自己竟不觉将谢静姝甩开了好远一段距离。他歉然地朝谢静姝一笑:“对不起,只顾着想事情了。”
“姐夫,雪越来越大了,你也一起吧。”谢静姝竭力朝秦亦峥绽放出一个毫无芥蒂的灿烂笑容,一面扬了扬手里的伞。
秦亦峥抬头看了看彤云密布的天色,有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轻柔的像一只驻足的蝶,他眨了眨眼睛,雪花很快便融化了。
“不用了,你自己撑着吧,伞也不大。”
他的语气并不生硬,甚至算得上亲切,可是谢静姝却觉得仿佛被扇了一个巴掌,一个下午,她被拒绝了两次,到底年轻,她的脸色便有些绷不住。然而秦亦峥并未注意到,他只是沉默地朝着地下停车场走去。
一左一右上了车,然而谁也没料到出口的自动道闸系统居然失灵了,车没法开出去,秦亦峥只得打了学校值班室的电话。
电话那头门卫连声抱歉,说马上找安保主任报告,找人来修,请他们稍安勿躁。
“等一会儿吧。”秦亦峥话音刚落,门卫的电话就又追了过来,说是从地下停车场一直往南可以到达一个防空洞,从里头拔了铁门插销就可以出去。
好容易开着宾利折回,果然看见两扇已经锈蚀的铁门,秦亦峥下了车,拔了插销,微微呛人的灰尘里他看见的却是一辆白色的奔驰g55如同一只大白熊蹲在防空洞前,恰好堵住了出口。
“这是谁的车啊。”谢静姝也跟着下了车,语气不悦:“这么夯的车也有人开,一定是个暴发户。”
秦亦峥微微蹙了蹙眉头,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她的车。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滑进大衣的口袋里,握住了手机。他或许可以给她打个电话,请她来将车开走,不,她在采访严谌,他不该打搅她,更紧要的,倘若她问起来,他该怎么解释他会存她的手机号码。
“可能是刚才去采访严书记的那个女记者的车。”淡淡地撂下一句,秦亦峥靠在车上,静静地点燃了一支烟。
谢静姝安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的秦亦峥,她甚至羡慕他手里的那支香烟,可以离他那么近。她不知道作为谢静蕙的妹妹,到底是幸抑或是不幸,就像她也说不清楚,对于姐姐的去世,在她的心灵深处,到底是悲伤大于暗喜,还是暗喜大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