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阮家同住在巴黎十六区的顾倾城刚刚洗完澡,披着雪白的浴衣从浴室缓步踏入卧室。
她刚进门,就听见窗户哪里极其轻微一声响,高大英俊的青年从窗口利落地跳进来,轻盈落地。
“妈——”来人是秦亦峥。
顾倾城有些不满地看儿子一眼:“秦林恩就是这么教你的?像个鸡鸣狗盗之辈一样跳窗台进来?万一我在房间留了男客怎么办?”
“你极少在自己的房子里招待男士留宿,你更喜欢在丽兹酒店。”秦亦峥面无表情地站在顾倾城的卧室中央。
顾倾城坐到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拿着玳瑁梳子开始梳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仔细篦二百下是她每日睡前的必修课,传说慈禧的头发一直到年老都是乌黑润泽就是因为李莲英每晚用玳瑁梳子帮她梳头,“你来见我做什么?”
“阮沅的行李落在我那里,我已经拿过来了,放在楼下的花园里。你和阮家人比较熟,所以想请你帮我交给她。”
顾倾城手里动作微微一停,饶有趣味地睇儿子一眼:“原来阮家那丫头病病歪歪的是拜你所赐,你什么时候又认识她了?”
“她生病了?”秦亦峥的语气不由有些急促。
顾倾城意味深长地一笑:“放心,也不是什么大病,死不了人。女人嘛,情伤了之后不就是三灾六痛的。”
秦亦峥只能沉默。
顾倾城慢条斯理地梳着自己的头发,淡淡道:“其实我倒是挺喜欢阮家那丫头的,她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不过你和你老子一样,都是这人间少有的忠义男儿。”说到“忠义男儿”四字,顾倾城怪笑了两声,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你和你老子,都是扶助弱女的男子汉,尤其是那些巨眼识英豪、为了你们这些英雄汉流血又流泪的弱女子,你们宁可自己死了,也断不会委屈辜负了这些好女人。我说的是不是?”
秦亦峥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半晌才闷声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等。”顾倾城却放下手里的梳子,一双深渊一般不可见底的黑眼睛凝视着儿子:“你怎么放逐自己我不管,我只要你记住你才是秦林恩唯一的嫡亲儿子,你老子的产业,我绝对不会允许你让给林菱的那个养子,至于你接管之后是做甩手掌柜还是挥霍糟蹋我不在乎。”
秦亦峥眉头不由蹙起:“你这是何必,我对他的家业并没有兴趣,也不想和大哥去争什么。”
“大哥?”顾倾城从凳子上站起来,修长的脖颈扬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她精致无瑕的脸上挂着极淡极冷的一丝笑意:“秦瑞铖是你哪门子的大哥?他和你可有半点血缘关系?”
“不管怎么说,当年都是我们母子对不起林姨,如果不是您找人开车去撞她,她不会失去肚子里的孩子。”
“够了!”人前人后永远像带着完美面具的顾倾城终于开始崩塌:“是秦仲恩他先对不起我,他娶了林菱那个浅薄无知的女人,给了她名分还不够吗?他已经有了你这个儿子,难道还不满意吗?他只知道林菱为他坐了牢,可我呢?难道我没有为他牺牲吗?为了救他,我不得不怀着你跟你外婆去了日本,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八岁。我大着肚子一个人哭的时候他在哪里?我痛了将近一天才生下你的时候他在哪里?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林菱再给他生个儿子,或者女儿,然后他们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在一起?我得不到他,难道我的儿子连完整的父亲也得不到吗?”成串的泪水从顾倾城的眼眶里扑簌扑簌地掉落下来,她生得那样美,这样哀伤的恸哭连“梨花带雨”这个词都不足以描摹,简直到了可以让铁人也落泪的地步。
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她的泪水了?秦亦峥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钻石心肠,可是此刻她却在他的眼前哭泣,秦亦峥又想起了临走前的阮沅,满脸泪水的阮沅……秦亦峥觉得自己被突如其来的绝望击倒了,那么多的绝望像海水一样将他淹没,他只能上前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妈,你这是何苦。放过别人也就是放过自己。你该知道的,父亲他其实心里面一直都有你。”
顾倾城背过身去,从梳妆台上拿了化妆棉一面拭泪一面说道:“你不懂女人的心思,有些女人不是男人拿出心中的几分之几便可以打发的,她们要的是‘所有’和‘唯一’。”
秦亦峥闭了闭眼睛,轻叹一声之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放到梳妆台上:“这里面是涂伤口的药膏,祛疤的,你帮我带给阮沅,不要告诉她是我给的。”说完他撑着窗台,一个鹞子翻身便跃了下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翌日,顾倾城抱着一束花去了阮家,家里的司机则提着阮沅的行李箱跟在她身后。
“顾姨。”阮咸笑容可掬地亲自出来迎接顾倾城,可视线却在接触到阮沅的行李箱时意外地滞住了:“这个行李箱——”
顾倾城优雅地用手抿了抿自己的鬓发,很随意地说道:“我儿子托我物归原主。”
阮咸这才勾唇一笑:“真是给顾姨添麻烦了,小侄给您陪个不是。”说完竟当真朝顾倾城认认真真地作了个揖。
顾倾城轻笑一声,将头饰上垂下的黑色面纱朝上折起,露出颠倒众生的一张脸来,她意味深长地看阮咸一眼:“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还是省得的。”
阮咸微微颔首,让管家招待顾倾城的司机,自己则领着顾倾城去了阮沅的卧室。
阮沅正坐在床上看书,看见来客是顾倾城,她有些尴尬地喊了一声“顾姨”。尴尬倒不是因为顾倾城可能成为她的“继母”,或许是遗传了南芷清的洒脱,阮沅和顾倾城并不像寻常人家的继母与继女那般水火不容,相反的,她们往日相处得倒是相当融洽。然而如今知晓了顾倾城是秦亦峥的母亲,阮沅反倒不自在起来。
顾倾城款款走到阮沅的床畔,将大束的鲜花放在床头柜上,这才在床沿的一张安乐椅上坐下。
“我听你爸爸说你在外面采访,受了点伤,所以过来看看你。怎么样,现在身体好点了吗?”
阮沅却有些不敢看顾倾城,她怕在面前的这张脸上看见另外一个人的眉眼,只能低低地回答道:“好多了,多谢顾姨挂念。”
顾倾城忽然扭头看向倚在门框上的阮咸,朝阮沅一笑:“你哥哥可真疼你,连我们女人之间说点体己话,他怕是都不放心,非得把你一直放在他眼皮子下面才安心。”
阮咸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顾姨别打趣我,我这也是父命难为。既然顾姨来了,我也乐得偷下懒。不过医生吩咐了,阮沅要静养,顾姨不妨有空时多来两趟,陪她说说话。”说完略带警示地看顾倾城一眼,便转身出了卧室,还顺手掩上了门。
阮咸离开后,卧室内的气氛一下子沉闷下去。阮沅想开口,又觉得一肚子的问题,乱糟糟地搅在一起,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垂头不语。
顾倾城却从安乐椅上起了身,坐在阮沅的床沿,伸手握住阮沅的手,“你受委屈了。”
简单的五个字却叫阮沅一下子红了眼眶。她抬起头看向顾倾城,过去不曾觉得相像,如今知道他们是母子,才惊觉秦亦峥秀雅绝伦的五官轮廓显然泰半来自于眼前的顾倾城,尤其是一双眼睛,点漆一般的眼眸简直是一模一样,看得阮沅愈发觉得心酸。
顾倾城安抚似地在阮沅的手背上拍了拍,“你爱上顾子夜了对吗?”
“您也知道他这个化名?”阮沅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顾倾城笑起来:“化名?哦,不是,秦亦峥和顾子夜这两个名字都是我取的。你知道的,他爸爸姓秦,后来他爸爸娶了别的女人,我就给他改了名字。”
原来在称呼上他并没有一直骗她,阮沅心头隐隐生出一丝欢喜来,不过她有些不敢相信顾倾城居然曾经被男人甩过,这世界上还有男人能拒绝地了顾倾城?
仿佛看穿了阮沅的心思,顾倾城微微牵起嘴角:“对有些男人来说,承诺、责任这些词都是凌驾于爱情之上的,和他们的忠义相比,爱情是可以随时被放弃和牺牲的。男人不像女人,我们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才不会管他身上是不是背负着什么人命,双手是不是沾满了鲜血,我们只要认定了这个人,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是男人做不到。他们考虑得更多。”
顿了一下,顾倾城继续说道:“阮沅,你或许不相信,我年轻的时候和你很像,甚至我也有一个非常宠我的哥哥。你和顾子夜的事我不会干涉,但是说实话,我不太赞成你们在一起。”
阮沅脸色有些发白。
“我刚才就说过了,你和我年轻时很像,都被父兄宠坏了,脾性大,占有欲强,对感情是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人。他和谢静蕙的事具体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是谢静蕙在英国做交换生时主动追求的他。他的事我一向不大管,他爸爸当时不同意他们结婚,觉得家庭背景相差太大。后来谢静蕙怀孕,他爸爸终于松口同意,可没过几个月,谢静蕙怀着他的孩子死了。你要是跟他在一起,你就要允许你们之间始终存在着这么一个第三者、第四者。你做好这样的思想准备了吗?”
阮沅咬着下唇不答话。
顾倾城从床沿站起来,她修长的手指将折上去的面纱仔细放下,这才居高临下地看一眼阮沅:“这世界上有顾倾城一个就够了。我不希望你也走我的老路。”说完她又从手拿包里拿出一个铁盒子,递给阮沅:“这个盒子里是祛疤的药膏,效果还不错,你留着吧。”说完便翩跹离开。
阮沅握着铁盒子发了好久的呆,连阮咸什么时候进来了都不知道。
“软软,我刚接到电话,你的行李箱被人从泰国托运到了巴黎,我已经让穆去取了。”
“行李箱?”
阮咸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是你落在秦亦峥那儿的。”
阮沅肩膀立刻僵住了,凭他的神通,自然能查到自己的地址,可是他却不会愿意亲自送还,因为他根本不想见她。
“少爷,行李我拿过来了。”面无表情的穆“恰巧”出现在了卧室门口。
阮咸上前接过行李箱,放到阮沅床边:“要不要打开看一下有无遗落?”
阮沅点头。
阮咸当着她的面打开了行李箱。阮沅忽然伸手指一指行李箱里的单反相机:“把相机拿给我。”
阮咸不动声色地将相机递到她手里。
阮沅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相机,查看这一路所拍的照片,可是没看几张,阮沅抓住相机的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些她偷拍的秦亦峥的照片,通通都不见了。
一定是他都给删了,他连自己的照片都不愿意留半张给她做念想。他做的一点都没错,那是他的肖像权,她不该侵犯。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阮咸坐在床沿,将阮沅揽进怀里,关切地问道。
阮沅惨淡地一笑,放下手里的相机:“没什么。哥哥,我想清楚了,我不会再喜欢秦亦峥了。”